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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洞山杀人事件

引子

在等待记者的时候,我操作了一下岸桥,作为消遣。这个码头的岸桥设施即便在这个年代也算是陈旧了,没有中央智能控制,操作驾驶员仍需绑上安全带,半悬吊在控制室里,弯着腰俯视大地,进行高空作业。这体验相当震撼。单说起来,这项工作无非是左右南北举吊腾挪一下集装箱。但尺寸上的宏观使一切蒙上了磅礴光晕,特别是海平面那一半视野,能激起一种正为地球添砖加瓦的雄心壮志。

我正乐在其中,手机开始震动,应该是到了。如果可以的话,很想把记者叫到岸桥上来见面,很难有比这更好的观看视角和戏剧性转场,但是带人进园区在安保上会相当麻烦。我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那些红绿交映堆积如山的小方块,已经不记得哪一批装的是硝化棉。

我和记者约在货柜码头外的马路对面一家山西刀削面馆。这是我和同事们吃腻食堂清汤寡水时,出来下馆子的第一选择。现在并非饭点,面馆里只坐着一个人。他看上去快四十岁,寸头、圆脸、微胖,戴一副金色半框眼镜,米黄色衬衣的胸口和腋下已经有部分被汗水浸湿。

他站起来和我握手问好。我坐下来说,可以先看下你的记者证吗?对方点头配合,彷佛习以为常。王弥,沪上晚报。我转身让老板来两瓶汽水。王记者略微压低声音问,这里说话会不会不方便?我说,不要紧。他打量了我一会儿,说,师傅,说句亮话,你这不是像来提供线索的,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诉求?我笑了笑说,怎么见得。他略为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说,光是「怎么见得」四个字,你就不是个港口做工的人。而且约得离工作现场这么近,一般人不放心讲事儿。我只是点头说,没有骗你,危险品违规运输储存的事是真的。我就想先问你个问题。王弥略微叹了口气,掏出张纸巾抹去两鬓浸出的汗水,估计是觉得我比想象中难对付。

我问,重庆嘉陵江大桥有几座?他眼睛瞪大了,一言不发地审视着我。我说,你之前在重庆也很多年了,对吧。他问,你这调查我背景是什么意思。我说,不调查,我怎么放心呢。他想了想说,你是怕有人装成记者来。好,也可以理解。你是想让我说,嘉陵江重庆市区段内有几段桥对吧。应该八、九个,近几年又修了一些,但是我也是很久没回去。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我们那儿叫嘉陵江大桥,一般是指五十年代修的最早那座。满意了?

我点点头,这才定下心来。一般来讲,我会继续打听对方消息,确认之前获得的信息。但我站起来径直走出面馆大门。这一次,我不想拥有过于清晰的预期。胸腔里有阵久违的闷跳:我离她已近在咫尺。不妨给未来一些模棱和氤氲。

我可以察觉到自己背后对方烦躁且莫名的注视在渐渐累积,但他的表情我没有看见。前方就是港口。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触发了之前安装在违规存放硝化棉的集装箱里的点火装置。天地之间,一团灿烂白辉瞬间暴胀开来充溢整片视野。时间太短,我甚至没有感受到冲击波。

第一幕 酒馆

那是十五年前,当时的女友在五一长假的前一天约我履行一次「说走马上就走」的二人铁路旅行。她说自己已经快到厦门站,让我第一时间去会合。到了火车站我才发现被骗了。她拉着一个二十八寸大行李箱靠在安检门口,而我两手空空,真的是收到短信后直接出的宿舍。她得意地说,这次你没得选,一路上的衣服已经给你选好了,又指了指行李箱。

列车即将停靠南昌时,我们已经没有余力吵架,只是各自盯着窗外和手机。现在看来,该归咎当年的不成熟,被开了个小玩笑,觉得很被动,伤了面子,脑子里嗡嗡响起的都是室友们「一波带走」的哄笑,想尽快扳回一城,又没想好,于是一路无话。走出火车站,云色灰蒙,女友终于开口,说她打算去体育中心见那个之前一直照顾她的击剑老师。我就说那我自己去滕王阁看看 ,因为她已去过无数次。她冷冷地说,原来你真的是出来旅游的。

滕王阁逛得相当不是滋味。出来之后,我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陌生回忆开始丝缕般渗入心里。夜色渐浓,灯火迷茫。她手机一直关机。我没有她当地朋友的联系方式,但我记得她的那个老师在南昌二中,就打了幺幺四,辗转几番得知老师号码。老师口音有点重,又略为拘谨,花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她已经走了,去某同学家借宿,我才放下心。

路过一家热气氤氲的馄饨店,我点了点身上的钱,坐下来要了碗便宜管饱的炸酱面,顺便打开行李箱想看看到底装了些什么。就在此时,程思燕在我对面稳稳地坐了下来。

程思燕这名字听着有点儿娘,却是个纯爷们儿。我和他小学五六年级同班过两年,那时他瘦削竹竿身材,挂着一张和年龄不称的又冷又方的脸,拳头硬得跟汽车保险杠一样。这不是比喻,我都挨过。他是我在班里唯一打不过的人。他家里在学校附近开了家钢头火锅,生意火爆,他爸常赶着一身烟火麻辣气闯进教室,给老师赔笑,然后当着全班的面甩儿子耳光。我当时是一个腰圆背厚的胖子,能仗着重量压得对手动弹不得,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专攻上位降伏技。但程思燕动作迅速,又灵活利用课桌讲台等地形优势,总是可以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在我身上落下无数硬实的拳头点子。多年以后,高中体育老师为了树立威信,教了节拳击示范课,我才明白程思燕当年的步伐和动作意味着他受过一定程度的专业训练。和他彻底化敌为友是在一个下午,我们在教务处门口罚站,不记得是什么原因,总之他往我胸口全力重击一拳,低吼一声「兄弟」,我也回敬以猛击,来一声「弟兄」。其实疼得感觉肋骨要断,但两个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站桩一样你来我往了十几个回合,直到他噗呲一声先笑了出来。

我一开始没认出来,他却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身材比以前宽出不少,脸的轮廓也柔和很多,留着韩式飞机头,却又套了件老气横秋的灯芯绒夹克,只是嗓音里还透着一股熟悉的低沉硬气。我愣了一会儿,才从记忆中打捞出这位故人。程思燕兴致很高,说面就不要吃了,拉我去了一家附近的烧烤店,也不废话,先来了一提台湾啤酒。程思燕问,你怎么来南昌了。我说放长假不打算回家,出来随便散散心,逛逛景点。他说,我其实滕王阁一次都没来过。我说,怎么多年不见,一来就给我上外地人鄙视链。他叫嚷起来,说我是个异乡刁客,逼我自罚两听。

几轮吃喝下来,互相清楚了近况。我们小学毕业之后就未曾见过,中学就已经不在一个区。前两年他考了个北方的二本,又辍学来江西,在大舅办的某中外合资汽车厂家做采购,后来发掘出了自己对车子的喜爱,现在跟着一个快退休的汽修师傅学些技术摆弄机车,算是拜师。我则更是乏善可陈,一路兢兢业业读书应试,保送进了厦大新闻传播学院,毕业以后的工作早已安排打点到位,会去重庆日报报业集团从实习记者做起。近况聊完,尴尬地发现除了都喜欢喝罐装啤酒外,确实找不到什么共通之处,于是转回对小学趣事的反刍。

随着回忆渐斟,说实话,程思燕的热情让我略为诧异。怎么讲也都只是两年小学同学罢了,他却像是见了发小,东扯西搭话停不下来,虽然也有场面话,但同时亦隐隐有种真诚不囿于分寸所带来的不适感。想来怕是日常生活中可以交心的朋友寥寥无几。

第三提啤酒上桌之时,程思燕拍了下桌子,问我是否还记得于依婷。夹着酒劲,这一拍有些不知轻重,一声闷响,我看端着酒菜的服务生吓了一跳有点儿发懵,顺口道了个歉,把酒接了过来,撕开包装分成整齐的两列,一列三罐,商标都转到同一个方向。我说,这名字有点熟。三班的?他说,哪里,你怎么会不记得,是二班的中队长,长得有点秀气,经常音乐课唱歌时做指挥。他啜了口酒,又说,她高中跟你一样,也读八中。我敲了敲桌子,说嘿没想到你小子还惦记着一口天鹅肉。哪里,他摆了摆手,又说,她以前跟我家住得近,是个朋友,很久没见过了,今天见到你,又突然想了起来。我又笑他,此地无银,不打自招出个青梅竹马。程思燕没有接话,一时沉默。

喝了几口,他又问,你之后就没有遇见过她?我摇摇头,不记得她什么模样,即使在学校里真碰上也自然认不出。那也是,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抓起一把新烤出来流着热油的肉串大嚼。这个年代,也不知是些什么肉。这打开了一些话头,我们热热切切地把当时的班花们聊了一圈,但程思燕总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是念起了旧情。我说,我以为你只是个二流子小学生,没想到还是个风流小学生,看不出来。程思燕说,你也看不出来。我说看不出来什么。他摇摇头,却答非所问:都快十年了。说这话时,他的表情有些熟悉,但我一时记不清是什么场合下见过。

夜深人散,我们在街角游晃,照例吼了一堆肉麻的人生理想和对境遇不满的怨愤。他知道我没带什么钱,厂里员工宿舍又规定不能留客,塞了我一张五十,让我去隔壁街青旅安顿一晚,明天再找我喝个通透,又要了我电话号码。等他打了个黑摩的走了,我坐在街边大理石车墩上,吹了会儿冷风。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车,周边除了这家烧烤店竟很少有其他商家蹭聚群效应,可能是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地方。醉酒的人们偶尔从身边经过,如夜兽般逡巡嘶嚎,打破静谧。对面路灯下有两条狗谨慎地等候进食机会,反而显得文明机警。

等酒醒得差不多,回忆的潮水也终于充盈,浸透了模棱往昔所铸石礁的边角细里。两道光融为一体。在清冷的寂静中,我浑身打了个寒战。新的回忆太多,但缺失了非常重要的部分。

这时,我收到条短信,内容是「程思燕。明日再聚」。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顺手回了条消息,讲这次其实是和女朋友一起来的,有点儿闹矛盾,估计明天一早离开,恐怕这第二局喝不成了,不过留点遗憾也好,下次再来。我又拨了女友的电话,果然还是关机。她生的气总是要过夜的。我想起自己能来这里的原因,就又编了条短信,讲家里刚才打电话说外婆身体欠安,需我连夜飞回去,又联系不到你,只能先走一步,行李箱会寄存在火车站云云。写到这里想了想,又觉得真是喝多了,何必做得这么低廉周到,又全删了,最后发出去的是「我真的就只是想旅行」。还有不到一半的心在痛。

半夜一点左右,我拖着行李箱回到火车站,把手机扔进大厅角落不起眼的垃圾桶里,然后买了张去怀化的卧票,上车倒头便睡。在怀化可以转去凤凰的客车,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于依婷的地方。

第二幕 车厢

我睁开眼环顾四周。

这是一家空间局促的咖啡店,店面二十来平,不到五米的层高,硬是搭钢架隔出了二层复式结构。主要客源是周边三所高校的学生,定价相对低廉。为了撑起足够小资气氛而又不多占已然捉襟见肘的店面,大量装饰物件密集地贴在木纹墙上,只要不凑近细看,也有些繁复雅致。

我从螺旋钢梯走上二楼,角落里站着一对父女,正争论着墙边新添钢琴的来路。那是一台相当老式的立式钢琴,看上去只要有人弹上一个音,它就能快乐地散架。中年父亲的声音清朗,说这琴应该弹不响,装饰而已。他伸手摸了摸琴盖上的旧锁,展示手指上的积灰,证明并非是店家防止顾客摆弄所新设。十岁左右的小女生揭开了铺在顶板上的淡黄色琴罩,指出琴盖上方一行字: красный октябрь。她说,是俄罗斯产的。又立马自我纠正,苏联。她又自言自语道,我拍下来识别下是什么意思。中年男人摸摸她的头,说,等一下,你看这个后半截的西里尔字母,像不像是October。我猜前面是革命,或者胜利的意思。那女生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掏出手机准备查证,但我已经回答道,是红色。

女孩吓了一跳,男子则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地伸出厚实的大手。我说,没想到梁先生还知道这样的特色小店。对方笑着说,美云的妈妈以前读书时常来这家,我们和老板很熟,还入了些股。这家店这么多年拉拉扯扯坚持到了今天,周围商家已经改朝换代几轮,不容易的。

落座寒暄了一会儿,女生有些按捺不住,终于开问,叔叔你调查得怎么样了?去过山里了吗?我说,还没有,上次你爸爸讲了那么多事,我还在查资料核实。她追问,有什么发现吗。我说,目前没有。美云显得很是不满,转过头对她父亲压低声说,那我们来这儿做什么。中年男人一皱眉,你怎么这么说话,快给岳叔叔道歉。我连忙说,不必不必,她这个年龄就该想到什么说什么。他摇了摇头,又对女儿说,你去楼下点单。她指了指桌角的二维码说,这里可以直接点。父亲转身向她说,这是给你个机会表示歉意。美云一怔,露出疑惑的表情。她磨蹭着不情愿地站起来问,你们要喝什么。

等她走下二楼,梁先生说,其实,这次找你来是有个小请求。你要调查于依婷的失踪,自然是需要先找到王弥的。上次也说过,出事之后他有过自杀未遂,整个人长期恍惚,有些精神创伤。不止他,那件事对我们其他人打击都挺大的,后来也渐渐联系少了。但其实,那之后过了几年,他在旅游时又出了次意外,而且当时在他身边的,就是于依婷失踪时在凤凰的另外那位姓陈的女同学。我说,这件事您上次没有讲过,莫非又是失踪?

梁先生连连摆手,不是这个意思,跟那个没有关系。他们当时是男女朋友,坐的夜间客车在山路上翻了,死了不少人,救援也因为天气很差难以展开。但两人都幸存,也算是段相濡以沫的经历吧,事后好像就结了婚。他停顿了一下。「好像」这个词用得很奇怪,不过我大概猜得出对方的意思。梁先生说,他们之后搬了家,和我们这些老同学也就完全失联了。如果你在调查时得知了他们两人的近况,希望能告诉我一下,下次有聚会的话也好联系。我听出了对方放在「两人」之上的重音,确认了我的猜想。

我说,这个好讲,梁先生帮了我这么多忙,这件事是举手之劳。实不相瞒,我已经了解到了王弥一家现在的情况,打算下周就去拜访。我没有刻意抑制自己言语中的兴奋,继续问道:不过,刚刚提到的那次车祸的事,梁先生是否知道具体的时间地点?这说不定对调查有些意想不到的用处。梁先生说,那也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这时美云走了回来,嘟囔着抱怨道,排了半天队,结果忘记带手机。她在沙发垫子里翻出手机,又转身离开。我有些佩服,原来梁美云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颗私家侦探的好苗子。我又没忍住嘴,逗她说,你爸和我还没聊到关键的地方呢,你要不再录一会儿?父女两人各自诧异的目光蓦然转向我。


宜春的到站广播惊醒了我。对面铺位的年轻母亲那还没来得及掩饰的厌恶眼神让我睡意全无。

她略微皱了皱眉,看向车窗外,似乎需要把视线拎出去抖一抖干净。我在迷糊中整理了一下思路,想必是因为我昨晚没有洗澡,带着一身过夜的酒气烧烤味。我从卧铺下拉出行李箱,翻找换洗衣物。女友的明黄色洗漱包里不出意外能翻出一包湿巾。过道里的小男孩冲着我一个劲儿地嘿嘿坏笑,年轻母亲则像牵狗一般使劲拽着他的后领,严禁他一头扎进我的箱子。小男孩圆滚滚的,又使着蛮力,我倒是有些惊讶她竟能拉得住。

我走出隔间,去卫生间洗漱更衣。窗外一块块青绿农田飘过,和安逸怠惰的云天一并被沿途电线分出无用的层次区间。回来之后,对方母亲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问我是去哪儿玩。只是小孩反而变得怯生生的,躲在妈妈背后,斜着眼看我,不知道是不是被打了。我顺口说,算是毕业游,和朋友在凤凰古城集合。

我记得上一次坐的是长途客运,从重庆一路颠到凤凰。我一路上晕车吐了两次,一辈子忘不掉那汽油和橘子皮混杂的味道。于依婷则安之若素,头枕在背包上,睡得一路黑甜,仅中途醒了一次,递给我两个橘子。在板桥乡服务区,我们俩都没下车。笼罩一路的山雾此时渐渐褪去,阳光穿过车窗刺得眼皮通红,四周的嘈杂背后是毫无生气的死寂。那应该是离她最近的一次。

时隔四年,我又在去凤凰的路上。这个年头火车还没实施购票实名制,监控和图像识别技术也未普及,手机更不是出门在外的必需品,这样的莽撞之旅算是九州大地上几千年来最后的江湖行走。之后,斗笠下的浪漫面纱将不再飘扬,周围的一切都会开始不厌其烦地提醒着你应该是谁。那个火车站仍承载着宽广站台上形形色色行人乘客们错综复杂寄托的时代,将随着站台票一起消失。

我不禁想起昨晚的偶遇。程思燕工作和住宿都在厂里,离滕王阁景区隔了大半个市区。当地人自然不会来景区附近吃饭,除非陪客或应酬,但他又是一个人走进面馆遇上我。不大可能是巧合,他应该是有所用意,找我落实些什么想法。不清楚他是如何得知我昨天在南昌,但提高警惕总归不是什么坏事。最差的情况,是他还在跟踪我,想探听于依婷的下落,而我故地重游,正是遂了他意。我打开上车前买的地图册,查看一路的停靠站。

这时,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堵在了隔间外面。左边地相较年轻,穿着警服在前面站得笔直,后面的中年男子则松弛一些,穿着件灰色的厚夹克,半眯着眼靠着走廊隔板。看来是铁路执勤警员和便衣。警员指了指行李箱,问这是不是我的。我点了点头。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又和对面的年轻妈妈三人视线交汇。我突然意识到,是她举报了我。应该是独行男性行李箱里面女性衣物和用品的缘故。我补充道,这是我女朋友的箱子。

那这件事情就变得非常有意思了。带着小孩乘车说明她并非有备而来。在我出去洗漱短短几分钟之间仅凭行李箱一瞥所产生的疑虑就果断报警,之后却又没有带着孩子离开去安全的地方,而是把他藏在身后,自己继续和我聊天观望——她有十足的把握能在可预见的情形下控制住一个有盗窃或抢劫嫌疑的青年男子,同时保护儿子。

年轻警察问,可以打开箱子看一看吗。我没有理会,而是继续盯着对铺女子的脸仔细琢磨。她也迎着目光从容回看过来。过了十来秒,她嘴角一翘,做了个不知是笑还是鄙视的表情,说,原来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然后她伸手把头发往后束了起来,小男孩在她肩后趁机冒出个头,好奇地打量我。奇怪的是,我确实没有对她的记忆,但以前必然是见过的。我刚刚把脑子里的备忘录快速翻了一遍。符合这个形象的,似乎只有一个。我向她微笑着说,想起来了,这么巧啊,李警官。她是李央,四年前于依婷失踪案的侦办人员之一。

被三个警察团团围住,算是插翅难飞。当然,我丝毫没有逃的必要。我向他们解释了一遍和女朋友吵架的经过,说自己想去湘西散散心,然后行李箱没有找到时机还给她,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财物,各自冷静一段时间。

灰夹克便衣问道,那你最后见到她是在什么时候。昨天下午三点左右吧,我老老实实地把之后打电话找老师确认她安全的事情讲了一遍。他又问,后来你们就没有通过电话?没有,我的手机在火车站被偷了。那你有她的电话吗?我怔了一下,抓了抓头说,这年头没人记得那么长一串号码了吧,在手机通讯录里,有快速拨号。灰夹克也挤进隔间,在李央的铺位坐下。这时他才发现李央背后趴了个小孩,不可置信地盯了她一眼,使了个眼色让她带小孩走。李央摇摇头,示意他继续讯问。

灰夹克问,你还记得她寄宿的那个同学的名字吗?我忽然生出一股极为不详的预感:问得太细了。我叙述得很详细,只是为了让他们可以去查证行李箱的来源。如果是李央,倒有可能出于怀疑多问几句,但这两人显然和她不熟,说明他们并不清楚四年前的事。只是为了排查一个可疑的行李箱举报,没有必要问这么深。我问,她没有出什么事吧?年轻警察和李央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同时快速瞟向灰夹克。我心里一凉。灰夹克看了我一会儿,似乎在掂量该给嫌疑人透露多少警方掌握的信息。最后还是说了。昨晚那个教练老师接到我电话的一个小时后,也就是晚上八点多,又连续收到我女友的三个电话,接通后都没有声音,回拨关机,又打电话给她要去借宿的同学,结果对方说没见到她,就报了警。她失踪了。

李央的视线刀锋一般在我脸上来回划曳。毫无征兆,我心里冒出一个完全没有道理的念头:可能是程思燕干的。

第三幕 广场

情况对我相当不利。女友失踪,我理所当然是被排查的第一嫌疑人,估计是这样,李央纯属巧合的举报才能很快地惊动灰夹克所在的不管哪个部门。即便不算头号嫌疑人,我也有义务随警返回南昌配合调查。配合警方调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且即使获准离开,警方也会通知学校辖区派出所,以便随时关照——而我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前往湘西。一旦跟着回去,此次前往凤凰的计划就泡汤了。

灰夹克走出隔间打起了电话。我问年轻警察接下来什么流程。他看我不像个犯事的人,甚至还有一丝同情,说这个不是铁路公安的管辖范围,一般来讲会联系下一个大站,比如株洲市的地方公安配合,坐警车返回案发当地。我点了点头,陷入沉思。李央冷冷地说,你倒是镇静,不像四年前那么装疯卖傻。小男孩仍然趴在她的背后,时不时和她耳语,李央则反手拍拍他的大腿稍微哄哄,检索的目光一刻没有离开过我。

到湘潭应该还有不到半个小时,我和李央对视着。我还没有闲余的时间去思考为什么没有对她的当前记忆。单按之前的备忘,她当年应该是最怀疑我的人之一,现在也估计恨不得把我一刀剖开,露出鱼腹藏书真相大白。我想出了一步险棋。

我向李央递了个眼色,又瞥向那个警察,待她正莫名其妙,我说,李警官,你上次问我于依婷的事,我大概弄清楚了,可能会对四年前的案子有所帮助,正巧遇上了,要不趁现在有空给你讲讲?年轻警察打量着我们,面生疑惑。李央沉默了三秒钟,站起来给他出示了警证,然后说,我们之前有个案子,他是关键证人。她又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低声说,这个案情有点不方便孩子听,能不能帮忙带他到走廊上玩一会儿?

铁警回头看了看还在外面打电话的灰夹克,又看了看李央,犹豫了一会儿,估计在想这件事有些复杂,夹在这两个领导之间,他也就是个负责配合的小角色。最终还是答应了。小男孩很不情愿地嘟嘟囔囔说,我要看妈妈抓坏人,李央只好凑近好好安慰了一番。灰夹克看到同伴带着小孩出来,放下手机快步过来,正要问,李央又迎过去沟通。最后她一个人回到隔间,坐下来,稳稳地吐出一个字:说。

我说,就在昨天,我得知于依婷的尸体在哪儿。先声明,她怎么死的确实跟我没关系。这次的失踪也跟我没关系。凤凰县城以西两个小时车程有座山,叫卷洞山,尸体就埋在一个隧道口上面。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是现在有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我了解过,卷洞山以前是苗族聚居地,九十年代末才通的车,近年来因为旅游业发展,山民大量进城打工,田地荒芜,留守寨子的苗人很少,平时车流稀疏。可能也是抛尸在那儿的原因之一。两年前,卷洞山被自治州政府征地规划为景区,但开发款项一直没有到位,上个月才终于动工。老路改造,一部分的山体会按施工计划被炸掉。当地政府有公告,好巧不巧,明后天就会爆破两个隧道。这次赶过去,是为了在现场被破坏之前找到她的尸体。如果我现在跟他们回去,很可能于依婷的尸体就再也找不到了,真相也将永远埋没。所以需要你帮个忙。

李央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拿出手机似乎打算找人查证。我只能祈祷上次的调查结果没有离这现实太远,同时又后悔自己是不是讲得太细、太有条理了一些。趁她在思考,我又趁热打铁说,就需要一到两天的时间,警方可以全程陪同,等找到了尸体,说不定就有证据找到犯人。你能不能跟那位便衣同志协商一下,我们先去一趟卷洞山?

我话自然是这么说,但心里清楚这和办案流程冲突。于依婷的悬案已经是四年前,至少在重庆市公安局档案室里积灰了三年,而这边是新发失踪案件的「黄金二十四小时」,轻重缓急相当明显。看李央目前的表现,她很可能是唯一还对此案耿耿于怀的人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应该很难找到一个挺她的上级领导来跟南昌和湘西方面协调。这场赌博,我只能在她的执着上孤注一掷。

李央抬起头问,为什么不能说?我摇头不语。为什么不直接报警?我作出一张苦笑脸:万一发现了可以对我不利的证据呢。她的问题继续夹带暗箭:你就不担心你女朋友的安危?我叹了口气,大致解释了一下遇见程思燕的事情。我猜想,要么是他挟持人质,那样的话,我找出新证据或许也会同时救了她。要么就完全没关联,那我也已经提供了所有我知道的信息,再焦急也不会带去更多实质性帮助。而这边没有我指认不行。李央眉头紧锁,应该在回忆程思燕这个名字。

这时灰夹克走进隔间,对李央说,长沙那边会派人接洽,我等会儿在湘潭带他下车,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李央站了起来,又回头看我一眼。我就知道,这事妥了。有这剔骨还父割肉还母的眼神,她是铁了心要弄清楚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姑娘太有意思了,我甚至萌生一种相见恨晚的感慨。但同时也有些不安:李央的出现过于「方便」,真的又是一场巧遇?

她对灰夹克说,我问完了。又回头对我说,感谢你的配合,之后我们会联系你做一份正式的口供。你能问出这些信息,应该冒了不少风险。不过反过来讲,如果有助于洗清你的嫌疑,这些风险想必也是值得的。她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略微加重了语气。灰夹克看上去也有些好奇,问李央是什么案子,她也就大致汇报了下情况。

这时,火车在萍乡站停下,上下车的人稀疏无几。李央说,张队,这个事情我有几个想法,我们借一步聊。两人出隔间时,李央快速在背后比了两个手势,先是用食指和中指「跑路」,然后是用拇指和小指「打电话」。出去以后,她往走廊一边多走了两步,这样他们的视线范围就只能囊括大半个对铺。我愣了一会儿,才开始重新打量隔间。李央的翻盖式手机赫然「忘」在折叠桌上。这个时代绿皮车的窗户是可以升起来打开的。这是她对我决心的测试,同时把自己撇得一清二白。我自然不会辜负这次机会。

我在傍晚的时候抵达怀化。跳车换乘大巴后,一路奔波未受阻拦。怀化火车站正在翻修候车大厅,里面的商店都停业。我先去广场周围找了家小店坐下,一整天没有吃饭,身上又不剩几个钱,买了碗热汤猪蹄粉聊以果腹。

吃得正香,我注意到广场远处有一个正在上车的人影。离得太远所以无法确认,但那非常像程思燕的背影。那辆白色夏利车很快启程离开。我问餐馆老板,去凤凰的话应该怎么走。他普通话带口音,但很容易听懂,指示我去广场对面坐「专车」。我又问,车会大概往哪个方向开。他的答案和那辆或许载有程思燕的面包车行驶方向一致。我反思自己是否有些疑神疑鬼,因为如果程思燕要去凤凰,更大的可能性是会跟踪我。除非他所知道的事情比我多。现在包车跟踪过去应该也来得及,毕竟国道就那么一条。但最终我还是决定等李央。

我继续安心吃粉。过了一会儿,我远远地看见李央牵着儿子的手站在候车室门口。她约我七点钟在候车室门口见面,现在才六点半不到。我正打算放下筷子,又停住。如果她是提前到了在等我,没有理由不发短信通知。

天色已晚,是罕见的晴朗无云,天边勾着一抹幽蓝,如一块静谧的玉,这广阔大地上嘈杂的人间烟火竟熏不上一丝一毫。站前广场上有商贩在卖一种说不清是陀螺还是竹蜻蜓的玩具,带着塑料质感的霓虹灯光猛然抛向空中,又徐徐盘旋而下。小男孩抬头直勾勾地盯着那些闪光陀螺,仿佛那是天际上朵朵螺旋星云,李央则蹲下为他整理衣服,擦净脸颊,又在说些什么,而他出着神全然没有在听。她背对着我,脸上应是我不会再看见的表情。

过了一刻来钟,小男孩转过身去,候车大厅走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那男人瘦高颀长,举止文质彬彬,衬衫下摆异常整齐地塞在西裤里。小男孩点燃笑容,像颗炮弹般地扎进他怀里。三个人靠拢,说了一会儿话。最后,男人牵着小孩走向候车厅,又一齐回头向李央招手。

和其他人一样,她是幸运的,有家可回,回家可以见到同样的人,继续做昨天的事,脚下的土地永远踏实,可以奢侈地一步步行走。我则是在不沾地的半空旅行,每一次都丢下些什么,每一次都需重新落地开始,每一次都别离不再。但在此时此刻,她又是不幸的,因为我可能会让她走上一条不归之路。我打开手机,接通了李央打来的电话。她说,我在火车站。我说,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第四幕 夜路

从怀化到凤凰古城还没修高速,有近五个小时的车程。火车站外停着十几辆黑车,司机纷纷围过来揽客,但是此时天色已晚,凤凰途远需夜行,很快又散去一大半。

李央打量了一圈,选了辆脏得看不出是白色的面包车。司机五十来岁,土话乡音厚重,即便湘语较接近西南方言,我也只能听个大致。一个黑壮小伙立马挡在面包车前大声叫嚷,说夜路危险,老头子头昏眼花不安全。老司机神情有些恼怒,却不敢发作,只是站在旁边弓着腰不作声。李央改用方言对小伙说,你车牌儿都是假的,信不信抓你娃儿进去。对方看懂了对方身份,只能装作硬气骂了几句,被边上的同伙稍微一拉就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老司机姓罗,有个侄子在凤凰开旅店,可以留宿,所以愿意开这班夜车。很快车宿费用谈妥,李央示意我们坐最后排。我表示可能会晕车。她瞪了一眼说,吐你自己那边。

面包车轰轰隆隆上路,在山间黑蓝林影中蜿蜒前行。过了一会儿,李央打开后座的顶灯,车里一团昏黄。她对我说,我们现在有五个小时,少给我来什么「说来话长」。四年前,你先是什么都不说,接着又说在湘西的事你都不记得了,怎么,昨天和女朋友吵了一架,又想起来了?

我背脊一阵冰凉,醍醐灌顶。原来是这样,那一切都十分合理了。我基本回忆不出和于依婷去凤凰之后的事,包括接受李央等人调查的过程,原来不是因为没有任何足够重要的高光事件发生,也并非契合不充分,而是当时的我本来就丢失了这份记忆。我隐约记得在那之后确有一段住院的时间。只有那些最深刻的记忆高光才会激起足够持久的涟漪旋律,从而能在契合后被感知。反而言之,那些失去的记忆里,或许暗藏着她死亡的真相。

我看了看李央,即使在昏暗的车灯下她依然兢兢业业地观察我的表情变化。从昨天开始就盘旋在脑子里的那团乌云越酿越暗,甚至隐隐透出电光。一种近乎偏执的警惕和不详感围裹上来,但我想不明白因由。一个合理的猜测是,李央的怀疑可能是正确的,我说不定正是那个杀死于依婷的人。我不禁陷入一种类似自嘲的情绪。如果是这样,那问题就在于,又是谁活下来了呢?

李央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我意识到这嘲讽的表情可能流露出来。我实话实说道,你还真猜对了,我的确是昨天回忆起了一些事情,才过来看看。她深吸了一口气。要是带了佩枪,恐怕此时就是知法犯法的最佳时机。

我正打算再解释,李央已经迅速恢复平静,说,我们在这里谈,司机听不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年你还在读中学,我们第一次审你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于依婷多半已经死了,要么你动的手,要么是知情不报。你很会装疯卖傻,骗得过一般人,我们可见得多了。我非常佩服,因为你跳河技术确实炉火纯青,找了个监控看得见的路段,动作也很自然,旁边又反正有人能把你救起来,伤势方便得恰到好处,什么脑损伤失忆,鬼才信。

李央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头转向车窗外,又慢慢地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她又接着说,你没忘自己是谁,刚好就忘了我们想问的那些事。你晓不晓得,当时社会舆论压力很大,市局还设了专项小组来调查关于我们队「刑讯逼供未成年人」的举报。特别讽刺,为了保护你的隐私,案情细节没有向社会公开,基本没人知道于依婷失踪时你也在同一个地方。你则安然无恙活到现在。说到这里,她转过头来,眼里又映出刀子般的光。

她又说,这次你还挺出人意料的。我本来猜,你又杀害了个女孩儿,这次可能有证据没来得及销毁,不能马上被拘留,所以用四年前案情的幌子打乱警方安排,争取一点额外的时间。我放你走,是为了让你带路。甚至可能受害人没死,还能救出来。你跳车逃跑之后,南昌方面和铁路的公安人员一路都在跟踪你。我的手机是局里发的可以追踪的机型,算是万一跟丢的第二道防线,虽然我预料你出站就会丢掉。没想到,你竟然没有反跟踪,一路揣着手机坐着长途大摇大摆地来赴约了。

我其实倒是怕一不小心真的甩掉了李央这个尾巴。李央在火车上的出色表现相当令人满意,又是四年前案子的内部调查人员。现在看来是下了一步好棋,她能发挥的作用可能超出想象。我问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继续在本犯罪嫌疑人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跟踪效果不是更好?李央叹了一口气,略显无奈地说,两个小时前,我们联系上了你女朋友。

原来女友给老师回了电话,老师立马通知了警方。女友说她昨晚和几个以前比赛时认识的老朋友喝酒唱K,后来醉透了也不记得怎么回事,在朋友家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半,醒了好一会儿酒,手机充上电才发现无数未接来电。她完全不记得为什么昨晚连续打了三个电话了,看拨打时间说是可能在包厢里喝酒时玩真心话大冒险。在几方通话后,李央请求当地派出所去当面确认她的安全。女友向老师和警方道歉,民警进行了批评教育后结案。

布控已经撤了。李央悻悻地说,看来这次你至少没有要人家的命。你女朋友还担心你去了哪儿,说你手机怎么打不通,最后确认我们会关照你才放下心。我微微点头,如果这是一出乌龙,至少程思燕那边的未知风险估计会有所降低,是件好事。但我又想了一会儿,说,有点不对吧,我记得刚才张警官说那三个未接来电是晚上八点多打的,怎么会有在那个时间喝断片儿的。李央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说,有可能是她看事情闹大了警察上门了才现编的剧本。这事八成是故意冲我来出气的,类似的事也发生过,有点奇怪的是为什么那几个电话会打给那个老师而不是我。

李央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又问,所以昨天她没有跟你提分手?看见我有点茫然,她长叹一口气,望向窗外乌黑一片,说道,她在那个老师家讲你不愿意分手,还甩下很多威胁的话,她有点害怕,想躲到同学家住一晚。老师心焦得很,动用了些关系,否则南昌那边怎么可能仅仅因为三个没声音的电话就出警。你们这些八零后……真是了不得。我也略微有些触动,看不出来陈星玫这个人能把事做到这个地步。

车内安静了很久。在引擎爬坡的垂死轰鸣之下,隐约可以听到电台的广播。主持人声情并茂地朗读着一封听众来信,断断续续听来像是个鬼故事,讲来信者有个表妹被某洞里的鬼神附身,窃取魂魄,发了癫,每天胡言乱语,要坐帆船跨越太平洋。离家出走数次,劝不听,只好把她捆起来。家人请了几位大仙驱邪也毫无效果,说魂散了拾不回来。县里的西医也给不出确切诊断,建议去长沙的大医院看看,但去一次太贵。家里实在没有办法,就有了这封给广播台的信,以求集思广益。读完以后,主持人告诫听众要拒绝封建迷信,只要人人相信科学权威,鬼神自然会生畏退却。然后她请出嘉宾,湖南省苗学会的特邀专家,来解释一下「洞神勾魂」的历史文化渊源以及如何使用传统苗医技术治疗。

我正听得出神,李央突然说,一码归一码,这次的事先不论,于依婷的事,你要是不想说,也别打哑谜了,我让师傅马上掉头。我们确实没有证据,只能放你走。不过你要是真良心发现,就好好配合。

我暗自权衡一番,最后说,李警官,实话不瞒你讲,那次坠河受伤之后我有非常严重的后遗症,不单是去凤凰之后的记忆缺失,其他部分也是千疮百孔,甚至偶尔有奇怪的幻觉。我只是装作正常的样子,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是神经病。你要问我到底有没有杀人,我实话实说:不知道,因为我不记得了,但正是因为这样,我也想要弄清楚真相。我想把以前的回忆和新记起来的线索都原原本本告诉你,希望你能一起帮忙寻找真相。最后要发现真是我干的,我自首。

李央打量我良久,不置可否。冷不丁地,她又抛出一个问题。你跳江之后,我们支队就不再负责你的问讯,所以我没有和你再见过面。如果你真是因伤失忆,怎么今天最后能认出我?我倒是没考虑这一茬,想了想,好像实话稍微改改也成,就告诉她,我的家人在我出院后送了一本备忘录。他们回忆记录了一些在我失去记忆那段时间里的经历,期望能帮我回到生活的正轨上。我按自己对笔记的理解,推断你是李央。她终于有些半信半疑,又问,既然在你看来我们俩都不熟,为什么让我帮你?

又是这个问题。我有个标准回答,可是看着她的脸,心里莫名一扎。我左右顾盼,一张张脸高速闪过,表情瞬息万变,有些熟悉,有些已陌生,和李央的脸一样,它们从前方漂涌而来,在身边分淌而过,如水被鱼划开。我无法回头,千万张脸绽放的形形色色霎时在身后凋谢,不再可知。于是我反问李央,为什么奥运会的4×100米接力赛世界记录比100米短跑的世界纪录的4倍要快?她紧抿着嘴,想了几秒钟,答道,是因为接力赛后面三个人的起跑加速是和前一个人重叠的,不会算在总时间里吧。

我没想到她能直接答出来,忍不住开始狂笑。李央戒备地往座位后面移了移,司机则身子一震,似乎刚从瞌睡中惊醒,从后视镜望来。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吸了几口气终于缓下来,又问她,你怎么这么快想出来的?李央平静地说,我跑过。我说,而我没有,这就是我需要你的原因。李央盯着我看了很久,目光里映出个不可名状的东西,但至少不再是把雪亮的刀子。她说,我算是明白了,你跟于依婷一样,都是疯子。

第五幕 旅店

我和于依婷第一次见面是在保送名额分配会。八中是市重点中学,除去每年奥赛,还有若干985院校的保送自招名额。高三学生在「一诊」之后会有一次全校排名,前七十位有资格参加分配会。参会者按排名依次当场选走一个名额,以保证公正公开,当然公布出来的名额是否就是全部另当别论。

当时我侥幸位居末列,又幸好前面一批傲慢的尖子生对保送这种逃兵行为不屑一顾,放弃名额仰首而去,到我时竟然还剩两个。出了教室,我全身每根骨头都轻了三两,整个人松弛摊开来,清新空气涌入肺腑,重新滋润陈枯灰积的角落。这时梁牧在旁边叫住我,我回头看见有几个人围在走廊花园入口,其中他和陈星玫正笑盈盈地向我招手。

梁牧早以奥物国家集训队的身份保送清华,这次来应该是等陈星玫,她在我前面十来名,刚选了人大的自招。两人顺理成章选在了同一个城市,对未来是遐想无限意气风发。我和他们不是同一个班,他们的事之前一直只当校园传说听听,没什么人生交集。后来在一次网友线下跑团聚会上巧遇他俩,才成了很好的朋友。

梁牧是一个狂热的跑团爱好者。跑团是一种多人合作扮演不同角色一起发展主题故事的游戏,可以通过线上文字或者线下聊天的方式进行。简而言之就是遵循精密主题规则的广义故事接龙。他最初在网上玩,但试过一次线下活动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开始积极热络地组织「面团」。那个年头,在重庆熟悉「龙与地下城」主题规则的人不多,「克苏鲁的召唤」基本没有,很难找到志同道合的跑友,但梁牧的野心竟是在八中建立一个跑团协会。他这两年来搜遍全校也就找到三个固定团员,其中还包括从零开始被他拉下海的陈星玫,所以我们在线下偶遇时,他近乎是热泪盈眶地抓住我的手腕说,同志这些年你都潜伏在哪儿。对梁牧我是服的,机智凌人且有所担当。陈星玫则伶俐爱笑,长得又好看,很会带动团队气氛。

几个团员竟到齐了。梁牧说,咱们都躲过了高考,接下来会有很多空闲,所以召集大家看要不要多组织些活动。

这时我注意到有个不认识的女生站在对面,齐耳短发,圆框细丝眼镜。她身上套着件略显宽大的橘红色毛衣,在花园廊风下颤动,有种瑟瑟发抖的错觉。梁牧介绍,这是于依婷,高二的学妹,也喜欢跑团。听到这名字,我犹豫了下,问她,你是不是实验一小的?她表情不置可否,漠然地点点头。我说,好巧,遇到小学同学啊,我是一班的,你二班班长对吧。于依婷歉意地笑了笑,说不太有印象了。周围人开始起哄,我赶紧自嘲说,很正常,我这人不出名,长得也没啥考点。我正要问她现在怎么比我低了一级,又反应过来,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幸好梁牧用缘分之类的感慨接走了话头。

后来有一次和梁陈两人在店里喝奶茶,陈星玫问我,你和小妹儿发展得咋样了?我说,就见过一面,你也是抬举我。倒是你们晓不晓得她为什么留过级?陈星玫有点儿跃跃欲试,我意识到这正是她想聊的话题。她把头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机密啊,她上初中时精神出过问题,休学了一年,后来才转到我们这边。梁牧不紧不慢地说,不是让你别乱讲吗。陈星玫双眉一扬,说,给弥娃儿提个醒有什么不好。梁牧又对着我说,你嘴严一点,真要传出去了,人家本来就神经脆弱,这风言风语再一阵刮,指不定是一条命的事。我说,向旧日支配者发誓守口如瓶。具体什么病啊?他叹了口气,说,不清楚,反正不会对周围人危险,可能是抑郁或者焦虑症之类的。她上咱们学校不是考进来的,她爸来我家找过我爸。说是初三学习压力太大导致的毛病。她人整体感觉是有些飘,心不在焉的,有时眼神又有点射人,但除此之外没什么问题。上次聚会你没来,她说自己是第一次跑,非常有想象力,角色扮演简直是收放自如。

学校严禁高三学生参与社团活动,并没有给我们这些保送生例外。但接下来几个月团员们聚会频繁,战报写满了几个笔记本。于依婷只偶尔加入一两次,不算混得很熟。但接触了几次就会发现,她确实有点特立独行。不正式开跑时基本不说话,要是搭讪问上两句,回答要么极简,要么云里雾里,使气氛略显尴尬。

有一次跑团幕间,我去买了饮料分发,最后给于依婷时发现多买了一瓶,我说,你要可乐还是冰红茶,算了,两全其美,都给你了。她只接过了冰红茶,眼睛看着我后面某个地方,像是在与空气对话。她说,不可以,每当得到一些,便失去了一些可能性,无法穷尽可能,从而不可十全十美。还有一次,我路过操场,远远看见她坐在球场门框边抱着一本非常厚的书在读。走近一看,竟是一本辞典。我问她在做什么,她低声说,看一个故事,很好看。我追问故事讲了什么,她的声音更轻了,伊卡洛斯犯下了一起完美的谋杀,他用死亡制造不在场证明,诬陷了太阳。这些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但在记忆中明晰印刻下来。

于依婷在跑团扮演角色时倒十分正常,严格符合角色设定,绝不出戏。而且跨度很大的各种角色她都能消化。她网上ID常用「精卫」,很快其他团员开始昵称她为「精分妹儿」或者直接「精分」。「精分」是精神分裂的简称,一般人并不清楚精神分裂和多重人格是两回事,所以该词日常使用时多指后者。梁牧第一次听见这个歪打正着的诨名时有些慌乱,试图狸猫换太子,新起一个。但于依婷自己似乎很喜欢,也就作罢。每次跑团,她的回合总是被众人期待。

就在我们逐渐熟识之际,高考结束了,之后是最后的暑假,大多团员早有各自的安排。梁牧提议,最后来跑一次散伙团。和以前不同,他想玩个大的,来一次现场团,也就是所有人都一起亲身到故事背景所在地。梁牧在网上认识一个资深跑团城主,也就是游戏主持人。他自创了一个湘西赶尸养蛊设定的克苏鲁故事模组,之前已经有测评战报,评价很高。梁牧雄心勃勃,打算加入可互动的真实地域元素。两人一拍即合,几个通宵改出个真人版。

回想起来,梁牧的思维很超前,这个想法基本就是一个强互动的沉浸式剧场,或者按他自己的口号「以天地为密室」。由于现场情况不可控,玩法是白天观景,晚上在旅店展开对应的章节。按梁牧的计划,我们六月二十一日先在湘西凤凰古城集合。梁陈二人在此之前订了从重庆到上海的乘船计划,到时候会直接从上海飞过去。另外两个团员都回了老家,所以从重庆坐长途客运出发的就只有我和于依婷。

我喝了口车上的矿泉水,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除了零星场景,我再也没有后面的记忆,直到后来住院。李央说,这些情况和细节你之前没有讲过,但我们从其他证人那里也有所了解。客运司机对你们两人有印象,而且也证明中途你们没有下车。所以,你还是不记得怎么跟其他人会合的了?我说,不记得,但是我出院以后梁牧打过电话,按他的说法是他们四人没有在凤凰联系上我和于依婷,手机打不通,电话打到我们家里又说早出发了。他们在旅店等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晨报的警。

李央点了点头表示确认,又问,这个所谓跑团的计划,你和于依婷不知道细节?我摇头,跑团的剧本细节,按游戏规则团员不能事先知道,只有负责设计和主持的梁牧清楚,我们也就知道白天会去一些常见景点。我又问,同样的口供,你们警方当然也查证过了,那他们四个人的行踪,有没有其他人证?李央说,旅店老板作证,那四个人下午到达旅店后,没看到有人出去过。我又问,如果我的备忘录没有错,你们是第三天中午在怀化火车站找到我的?她说,是的,排查火车站时发现你坐在候车室,没有随身行李,神志清楚。站里当时没有监控,没有人看到你是什么时候走进候车室的。我说,那我最后怎么受伤失忆的?我也只有公共渠道信息,知道是审讯后跳江,具体是什么情况?

李央突然冷笑一声,面向窗外背对我。她说,没有什么情况。抓回重庆审了你二十四小时,什么都不说,都看得出来你有问题,但没有证据,没有动机,又差一点没满十八,批捕不了,只好放你回家。结果你回去的路上经过嘉陵江大桥,就跳了。

这下前情后继倒都是连起来了,但过程仍是一团迷雾。李央说,这些都是嚼碎的陈芝麻烂谷子,重点是你新记起来的到底有哪些。我其实并不清楚哪些是「新的」,但按李央的说法,在湘西的事情我以前是完全不记得。我说,我记得有一个隧道,当时去过,还爬到隧道旁边有座山上,应该就是卷洞山。我看见了尸体。

她问,然后呢?我说,其实就这样,零星片段。是个晚上,手里电筒扫过尸体,能看出来是于依婷,但不清楚具体在山上哪个位置。隧道的话白天开车经过我可以认得出来。李央质问,你怎么看出来是尸体,怎么看出是在卷洞山这个地方?我说,身上全是血,皮肤惨白,即使没死可能也应该奄奄一息了。那个隧道口上方有条石匾刻了「卷洞云海」四个字,我查过凤凰县志,卷洞山的确有这么一个老隧道,但我不清楚具体地点位置。刚说完,我发觉有点讲滑了嘴,读县志这个行为在这个年代会显得比较突兀。

她没有追问,只是说,怎么会去那么偏的地方?我说,不知道,如果是跑团的话,最近的景点应该是苗疆长城,和卷洞山同方向,不到一半路程。我在这里没有说实话,因为不确定现在的我是否可能知道这件事:梁牧提到过卷洞山是一个隐藏彩蛋任务地点,非必要路线,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剧情,但当然是有可能为了跑团前去。

车慢了下来。我们已经抵达凤凰古镇。夜半星稀,即便是旅游景区,镇上也几无灯火。罗师傅把车停在一道铁门前面,敲了半天,一个叼着烟的年轻人走出来,应该是他的侄儿。他递给罗师傅一串钥匙,铁门又关上了。司机回头说了两句土话,李央说,我们下车,住的地方在旁边。我们跟着司机绕过铁门,一路走进一个小院子,最里面是一栋二层小木楼,牌匾上刻着「三秋客栈」,两旁挂着几个廉价的红灯笼,倒是都还亮着,映出院子正中间站着一个人。李央说,有当地派出所接应,你先跟罗师傅去办入住。

旅店房间狭小,一张挂着白色帷帐的旧木床设在正中央,隐隐散发出一股霉味。我脱掉外衣,扎进稍微有点湿润的棉被里,很快沉入梦乡。

第六幕 餐铺

我开着车,沿着前方狭窄的乡间小路迤逦而行。

这辆车在左行,车身右边不到三十公分就是逆向车道,时不时有小型轿车呼啸而过,而左边则是紧挨半人高的石头篱墙,道路十分逼仄。旁边女孩的声音略微有点儿颤:哥,能不能开慢点,这边都快刮上了。我安慰她说,别紧张,这条路我带人来回开了也得有三四趟了,车漆还不是油光锃亮,连只蚂蚁都站不稳。要不还是换回后座吧,这挡风玻璃都快被你这对大眼珠子瞪裂了。我又反手轻轻戳了戳她死死抓住安全带的手背,说,这哪里是兜风,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坐过山车。你看看人家姑娘可放松了。

我望了眼后视镜,于依婷仍然纹丝不动地看向窗外。女孩哼了一声,说,她啊,就算咱翻了车,依婷也会从容不迫摇下车窗慢条斯理地爬出去。女孩好像把自己逗乐了,又回头冲着于依婷笑,问,你说是不是呀。于依婷也报以一笑。

女孩若有所思,又问,哎,你是不是很喜欢昨天那部科幻电影?于依婷点点头说,以前看过。我说,这也就不久前的美国片儿啊,现在国内有这么时髦吗?女孩恍然大悟,连说难怪难怪,我就说咱不是一个英语老师吗,怎么好多地方我没听懂,你还看得津津有味的,这下我心里平衡了。我说,您这聋哑英语还本事了?我这免费同声传译当了一晚上,后排那老太太恨不得掏出假牙扎我。女孩说,你这张嘴是一闭上就浑身不舒展,我也是为了你好啊,别憋出个什么病来。人家老太太可开心了,看完电影指不定都学会中文了呢。

于依婷噗呲一声笑了出声。女孩有些得意,终于松弛下来,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哼着什么调儿。我问于依婷,喜欢这片儿哪儿啊?但她又回到了不动声色里带着茫然的标准表情,等了半天也没回个话。

副座的女孩忽然说,如果男主角到最后都没有从循环的那一天里逃出来,而是女主角反过来一起陷入循环,就有点浪漫了。我说,嗐,那就成了个恐怖片儿。你还记得咱妈单位上那个王姨,和她爱人一个科室,每天二十四小时都盯着对方那张脸,后来离个婚闹得整栋楼都不安宁。这还只是一个人,要是周围整个世界也一成不变,想都不敢想。女孩说,不是说他们一直在一起啊,是这样,男主角在这么一个重复循环的世界,女主角也是,但住在城市的另一端。然后有一天,他们相遇了,一眼就看出对方也是和自己一样,不会日复一日卡在循环里。哎,可浪漫了。我说,也就此一时,时间循环不结束,接下来还不是一样柴米油盐酱醋茶,柴米油盐酱醋茶,然后柴米油盐酱醋茶。而且更惨的是……我还没说完,女孩嘴都快撇到后脑勺了,用尖酸的语气打断说,难怪某些人找不到对象。她又回头问,依婷你讲是不是。

我又瞟了眼后视镜,于依婷和之前一样,安静地望向窗外。乡间小道已经延伸进田野,仍是一样的细窄,但没有了石篱的夹迫,前后也不见其他的车辆,舒坦开朗不少。再开半个小时,就能看见威尔士的海岸线了。女孩也被景致的变化所感染,目光不由得吸附到远方的地平线上。

不知道她俩体力如何,我是想今天最好能一路开到 Harlech 城堡看海上夕阳,不过这俩小姑娘可能会在 Llandudno 这种维多利亚小镇耽搁很长时间,不知道明天下午能否赶回伯明翰,在礼拜一见导师前,关于青铜神鸟像镶嵌绿松石与三星堆工艺比较的那一章还要打磨抛光。要不是两年没见的妹妹带她同学大老远来英国玩,这个周末本该也会投入论文纸堆里。

我还在测算路程时,于依婷说,那还是要看他们各自在那样的情况下等待了多久。我愣了几秒才明白,她在回答妹妹之前的问题。她继续说,要是很久很久,遇见另一个人时可能就不会是希望,而是绝望。我和妹妹面面相觑。她继续说,要是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如蚊呐,也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车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有空调呼呼吹着冷风的声音。

我正想插科打诨一番,于依婷说,有点饿了。妹妹舒了一口气,赶紧说,快快,灰色背包里还有一袋那个蟹粉蚕豆,我也想吃,哥你应该也饿了吧。我说,不会那么久,你等我来。我没有看后座的表情,但副座那张稚气的脸蓦然向我转过来,半是迷惑,半是惊恐。


我睁开眼,被帷帐上方悬吊的白炽灯泡刺得一阵晕眩。床边又立着李央那张嫌弃的脸。窗外仍满是夜的墨色。她说,穿衣服,给你三分钟洗漱,派出所的车已经在楼下等了。他们天一亮就会施工,山区信号很差不一定能联系上,我们马上去卷洞山。

这才睡了多久,我嗡嗡道。李央踹了下床沿,整张木床发出要散架的哀嚎。她说,三分钟,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床头上有个挂钟,我看只睡了两个半小时。不过,李央联络当地派出所又打听施工队的事,怕是根本就没有睡。我下到大厅时,李央和一个应该是来协助的年轻民警瞪着四只血红的眼睛,像是门口镇邪的两座石狮子。很快,一辆挂白牌的桑塔纳在凤凰县的山岭间翻越游走起来。

瘫在后座,我脑子里全是记忆与梦境搅成的纷乱浆糊。我想,如果有那么一天真见到于依婷,第一句话不知会说些什么。「我来晚了」?

这一路追踪于依婷,发现她的痕迹止于四年前时,我就想过她是否仅仅是选择了卷洞山这个孤远之处彻底结束这漫长无垠的一切。如果死去的时候周围无人可契合,我们的光律便和普通人一样,人死灯灭。在这个时代想要在中原腹地找到方圆十来里的无人区略为困难,但去新疆西藏和内蒙就容易很多,为何偏偏是卷洞山。每次见到各种新回忆里的她,我便滋生出更多疑虑,她并不像走得那么远的样子。直到这次我记忆起亲眼看过她的尸体时,才确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当时的我/王弥就在她身边,她不可能真正死去。然而她的光律毫无疑问地在那个时间点戛然停跳,再也没有契合的痕迹。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我真的是因为跳江才失的忆?卷洞山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开车的民警给李央普及起了凤凰当地民俗。我之前早已做过充分调查,现在又一肚子起床气,很快开始不耐烦他聒噪而失实的导游式介绍。其实光是凤凰县名字的来历,就相当模棱两可。凤凰县名一般认为源于凤凰山。全中国有无数因「形似凤凰栖翔」而得名的凤凰山,贵州、福建、四川、黑龙江、甚至香港等地均有,但今湘西境内并无此山,也无单独历史记载。湘西北临武陵山脉,西抵云贵高原,丘陵纵横,汉苗等多族混居,自秦汉以来就是中原历朝的边疆地区,设有土司靖边。明朝时正式屯兵,甚至修建了一段苗疆长城。明万历年间,在当地一个叫鸡公寨的地方设「凤凰营」驻军。清朝时人口增多,升为凤凰厅。民国时期改厅为县,便有了凤凰县之名。这样看来,倒更有可能是明朝设营时嫌「鸡公营」难听,于是土鸡变凤凰。

卷洞山在凤凰以西,直入生苗之地,地形复杂交通不便,一直没有旅游开发,并不是一般游客会感兴趣的景点,之前修路也只是沾了希望工程某少民项目的光,实际通车利用率不高,一般人都会走维护更完善的国道。湘西多岩溶地貌,山间有大量深不可测的石灰岩洞穴,当地土著历史上也有着神秘化、崇拜洞穴的民俗,例如洞葬。

据清道光年间凤凰厅志,卷洞二字是苗语意译。当地流传一种说法,在武陵群山之下藏有一个绝世巨洞,洞形笔直隧穿,延绵数百里。隧洞没有地面,只有一根永远在高速翻滚的巨大石柱,横向悬浮于虚空云雾之中。一说该石柱是人类之祖姜央的兄弟雷公常用的鼓槌所化。迷失山中的旅人或游魂,会在冥冥之中被引导至洞的一端,接受雷公的考验。他们在穿越隧洞时大多数从石柱上失足坠落深渊,万劫不复。有胆有识者则可化险为夷重返人世。我看到这个记载时,脑内浮现的是夜间篝火旁歇憩的山民们谈笑风生,观看电视里选手一个接一个从塑胶障碍上狼狈摔下。

天色渐明,山间雾气弥漫。道路蜿蜒曲折,颠得我肠胃里翻江倒海。车在路边停下,前面有几个简陋的木棚,旁边零散摆着几张八仙桌和板凳。店主给我们端上几碟糯米糕和煮鸡蛋,我自然是不敢吃任何东西,让他给我打杯热水。店家说,有面汤要不要。我喝了半碗,算是起死回生。

店主约莫五十来岁,问我们去哪儿,知道是卷洞山后,说以前那里有几个荒废的旧苗寨,一条老路穿山而过,年久失修,部分路段已成烂泥。卷洞山自从知青返乡后就一直都没什么人烟,后来苗人都出来打工了就更没听说有人长住。这个月破天荒来了很多外地人,主要是从四川和云贵那边过来做工程的,寄住在附近一个村镇里,也有几个国家什么委的贵人在这里停留吃过便饭。

开车的民警姓田,大概二十四五,李央叫他小田。他和店主颇是熟稔,都很健谈。一路上他都在跟李央胡乱聊天,现在也停不下来。小田昨晚打了通宵麻将,黑眼圈很深,眼珠血丝密布,只要沉默一分钟就能在公路上睡着的样子,开起车让人放心不下,李央饶是困倦也只得应和连连。

小田抱怨道,卷洞山的景区开发也是一个拍脑袋的政绩工程,听说由于山上居民一直稀少,基本没有固定耕地,集体土地的征收和财政工作上都比较轻松。但人少也有问题,景区总归需要有一些人文上的典故来招揽游客。最后找了县里作协,文化人讨论之后甩出一个方案,说唐代有一本古书,里面描述武陵山脉地区从秦汉时期就有一个隐秘的山洞,藏书上千卷,传说是当时躲避焚书坑儒的书生所留。

我插了一句,你是指酉阳杂俎?小田看我的眼神里带了一丝赞许。他说,大学生确实有文化,就是这个。虽说酉阳在今天的行政规划里属重庆,但古代位置没有这么细,所以这个洞在哪儿都有可能,然后这个山又恰好叫卷洞,就和书卷扯上了关系。我暗自好笑这中间不知又经过了多少附会和讹传,酉阳杂俎这书本身和藏书洞没有关系,只不过用酉阳藏书的典故取的名字。

李央问,那怎么不叫书洞山。小田笑道,都是扯的,这些山区自古都是我们苗人的地盘,我外婆老家就在这附近,她说那个山之前一直是按苗人叫的名字,解放后才定的汉字学名。扯来扯去,其实不用这么复杂,修景区的时候现凿个洞刻个字,做做旧不就好了嘛。

店主有些不悦。他说,你莫要乱讲,秦汉年间的事情你们祖上怎么晓得,我倒是觉得那个解释很科学,你们苗族人说不定才是后面去的。小田眉毛一扬。

这大清早的气氛走势不妙,放着不管的话怕是要更加烦扰吵闹。我打圆场说,卷洞和藏书洞有没有关系是汉人的故事,和雷公洞有没有关系是苗人的故事,争不出什么来。即使像桃花源这么有名,附近有三个县跨省争了十来年也都说不清楚,何必做这些无谓的猜想。没想到店主瞪起眼反而来了精神,说这个怎么不清楚,桃花源也是避秦乱,说来和我们这里关系大了……李央站起来说,都吃好了吧,我们有公务还要赶路。

上车时,小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十分亲热地说,你这可以啊,学校连这些都教?我还以为雷公洞只是我们小地方老一辈人的封建迷信。李央已经坐进车里,看我的眼神有些质询的意思。她低声说,你这么一个和本地毫无干系的学生,是不是知道得有些太多了。但我晕眩困倦交加,脑子里浆糊愈发粘稠,没有闲心理她。李央知道我不会应答,也不再管我。

我发觉,在寻找真相的这段漫长旅程中,自己开始渐渐愿意迷信卷洞山或许真的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并乐此不疲地为之搜寻证据,企图安慰自己于依婷仍然活在某个地方,携带着硕果仅存的那几缕确定性。她是不是找到了桃源洞天从此安心隐居?还是被雷公误当作山中游魂,直到今日都还在远古隧洞里无尽石柱之上信步前行?

第七幕 隧道

阳光驱散了雾气。一路上超了很多辆运土方的卡车,路况愈发颠簸,尘土给车窗蒙上一层昏黄。又开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小田往前一指说,那个就是卷洞山老隧道。我仔细一看,确实是记忆中的山坡,只不过之前是在夜雾之中,蒙上一层神秘滤镜,光天化日之下倒是显得平平无奇,有些令人失望。隧道口右边的山坡前停着两辆施工卡车和一辆长安面包车。

我下车,看见隧道右边的山体已经崩塌了一块,看来爆破工作已经开始,但一眼望去似乎没有工人。小田走到工地里面张望一番,确实空无一人。他迷惑地自言自语,怎么没有开工?

我倒是可以感觉道隧道深处有很多人的光律在闪烁,也觉得奇怪,正想要不要引导李央他们去看看。这时隧道里突然传出嗡嗡嘈杂人声,听上去里面的人开始不安地争论。我们三人对视一下,李央站立的姿势发生了变化,重心放低,小田则骂骂咧咧说这些人搞什么鬼名堂。这是爆破作业,隧道口已经堆满了沙袋作为路障,里面是最危险的地段。但现在隧道里有不少人,实属诡异。

我们走到隧道口,能够看到深处有一片晃动的头灯光点。其中一个光点摇摇晃晃越来越大,向我们奔来。

那是个壮硕的工头,戴着一顶略显小的头灯安全帽,看到我们堵在隧道口,脸上惨白,眼珠暴睁,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但他的视线很快落在穿着警服的小田身上,眼神稍微缓和下来,只是夹杂着犹疑。李央问,出了什么事。胖工头打量了我们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我们不是他的幻觉。他紧张地喃喃自语,我没听清,但小田打断了他,说,什么天兵鬼将,我们是县公安局的,你不要慌,说下情况。胖工头终于缓过神来,这才如释重负,露出欣喜异常的表情,说,警察同志你快去看看,里面有个死人!

李央立马说,我去。她回头对小田说,你先联络局里派刑侦科支援,又指了指我:看好他。胖工头斜着眼打量着李央,像是在质疑身着便服的她凭什么支得动几个男的。李央原地一个双腿冲跳越过胸口高的沙袋堆落在工头面前。工头愣住了,没看清她是怎么一瞬间从沙袋堆对面鬼魅般移到自己身前,不禁打了个冷战,怕是在想今天真是太邪门了,只好硬着头皮回头带路。

在增援警力到来之前,我一直被小田挡在洞外,只能在简易工棚里坐着等待消息。工人们早已做鸟兽散,乘车返回半小时车程外村里的临时宿舍。胖工头无奈地说,填眼第一炮就炸死了人,这是天大的晦气,按这行的规矩是要找当地德高望重的大师驱邪净土之后才可重新开工。即便这次不是「炸死了人」而是「炸出了死人」,大家也宁可错等三天,不敢以身犯险。李央一直在调查隧道内现场,偶尔出来找把趁手的工具。

凤凰县公安局刑侦队在快中午的时候才姗姗来迟,一共八个人。小田在旁边告诉我,要不是沾了李央这个跨省悬案的光,单是洞里找出具以前的尸体不可能让刑侦队这么兴师动众。当地某些寨子有洞葬的旧习,而且十来年前路匪闹得厉害,沿途劫车越货杀人之事不少。之前也有若干起行人在山中发现被野兽吃剩的无名尸体和骷髅的报告,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刑侦队的现场调查工作一直持续到了下午。小田的车后备箱里有箱矿泉水和几包瓜子,聊以充饥。

终于,李央和一个矮粗壮硕、寸头花白的男人走进工棚。刑侦队长也姓田,之前和小田打招呼的样子像是亲戚。李央正要说些什么,田队举手做了个停的手势,意思是「让我来」。

田队抓了个板凳,在我旁边坐下。他的普通话倒是出奇的标准。田队说,小李已经把你的基本情况讲了一遍,我有几个问题想要深入问一问。我说,彼此彼此,我也想知道里面到底什么状况,咱们互通有无。田队略微扬了扬眉毛,和小田之前要生气发作的样子有几分相似,我更笃定他们是亲戚了。我接着说,我也是为了查清这件事而来的,咱们是同一个立场,能不能别把我当犯人?田队一下子呵呵地笑开了,说,误会误会,小王同志你是重要证人,没有你提供的信息,我们也没法这么快联系上死者身份。好啊,这样很公平公正。

原来,清晨的第一次爆破贯穿了岩壁里面未探勘出的一些脆弱空穴结构,隧道另一端塌方堵死了路,但这头洞口还开着。爆破技术员进行爆后检测时发现隧道中段似乎裂开了一个空心洞。为了避免山体塌方,在进隧道抢险观测时,发现一个裂口里有衣服似的团状物体,一扯,结果拽出了半具干尸。其他工人闻声纷纷不顾危险进来围观,现场有一定程度的破坏,但没人敢深入裂口里面的洞穴。在刑侦队赶来之前,李央带着头灯进去大致探勘了一下,发现是一个连绵深入整个山体的熔岩洞,深度未知,因爆破有大量碎石堆积堵塞。洞口附近十来米无异状,再深入就需要挖掘工具和安全绳了。

洞内空气有流动,且较为干燥,不似地下水经流的常见潮湿岩洞,于是尸体以风干的形式保存良好。具体死亡时间需要拉回局里尸检,但一位吉首市借调过来的刑警有法医学背景,根据干尸化的程度大致可以粗略判断是大于三年,小于十年。死者系二十至三十岁男性,按残存衣物推测是游客:眼镜和牛仔裤在卷洞山附近当地居民日常生活中并不多见。右胫骨粉碎性骨折,配合衣袖部分位置有摩擦撕裂的痕迹,疑是跌落伤。颈部残余肌肉确认一处割伤,很接近大动脉,但未伤及,具体死因还是要靠正规尸检。

还原一下现场,死者应该是身受重伤在洞里以背靠岩壁的坐姿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如果死者是在洞窟里失足坠落后寻找出路,那就相当令人惋惜了——他离外面的世界仅有一米半的岩层阻隔,看起来这里是洞穴结构最薄弱的部位之一。颈部割裂伤留下了他杀的可能性,但伤口较浅,局部又因干尸化有紧缩形变,不能排除其他偶然因素,例如坠落时坚石利缘所致,需要进一步检验。具体搜证的工作也需要专业探洞人员的进一步协助,但由于有之前爆破导致的大面积崩坏,危险程度非常高。

我问,有没有跟于依婷有关联的线索?田队依然笑眯眯地说,目前还没有直接线索。我皱了皱眉问,那你怎么之前说「很快联系上了死者身份」?田队的笑容没有变化,但我忽然感觉背后有些氤氲诡谲。他说,我们在死者裤兜里找到一页纸,上面有你的名字。

李央掏出一张拍立得相片递给我。照片中, 在手电照射下,有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下半截缺失。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

姓名:王弥。职业:历史系研究生。年龄:24。性别:男。住地:厦门。STR 50 CON 70 SIZ 40 DEX 40 APP 50 EDU 80 INT 80 POW 50 SAN 50 0 。

最后的横线和零是宽很多的铅笔色迹,但我很快意识到这应该用是石头边缘形成的划痕。

我陷入沉思。这是跑团的人物卡,每个参与团员都需自行塑造自己的角色,相当于是入场身份证,附带一些游戏会使用的数值。我们几个人跑团向来习惯用自己的名字来设定一个职业、年龄、背景均虚构的人物。所以在这个人死之前,我很有可能和他有所交流。而这石头的印记分明是死者弥留之际最后的信息。

我问,只有这张卡?田队说,只有这张完好,死者是个冷静细致的人,其他几张都撕成两半放在另一个裤兜里。小李给我说了你们那个游戏的玩法,剩下的几张恰好对应了每一个当时应该来的人,包括四年前那个失踪的小妹妹。你讲讲你的想法,该怎么解释死者特意留下了你的那张呢?

我说,等等,这个死的到底是谁?田队反问,你难道不知道?你不认识玩游戏的其他人?我瞟了一眼李央说,她不会没告诉你那些人都还活着吧?田队挠了挠头说,那可就真奇怪了。你回忆一下,有哪些人?我列了一遍名字。田队说,就这些?我说,至少我们在计划旅行时就这些人。田队若有所思道,可小李给我说的是,这个游戏需要有一个主持人。我等着他说下去。田队看我不说话,就继续说,你觉得死者会不会是那个主持人?

我整个人莫名其妙,又看了一眼李央,她还是不动声色。我知道田队一直在给我设套,但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可套的。我无奈地说,主持人叫梁牧,他也还活着,你们可以去查。田队慢慢地摇摇头,说,我不懂你们年轻人这些新潮东西,但是一般来讲,主持人自己是不参加游戏的,对吧?我说,对……然后一个激灵,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问,你是说剩下的人物卡里面有梁牧?田队看着我没说话。我问李央,一共有六张卡?她终于开口说,是的,就是你们当年六个人。

我确实没有预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梁牧虽然最资深,也不是每次都当城主。但四年前那次梁牧自己是模组设计者,对关卡谜题设计一清二楚,不可能当团员。除非……

我问李央,死者照片拿来看看。她迟疑了一下,看了眼田队。他点头示意。照片中有一具干尸,裹在一团看不出原样的外套里。我看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个人是谁,但仅凭这干尸的容貌和我模糊的记忆,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我又问她,你们四年前传讯去凤凰毕业游的,除了我,其他四个人长什么样?李央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目瞪口呆。她说,等我打个电话,说完走出工棚。

田队摸了摸还没有秃的头顶,想了想,问我说,你怀疑是有人假称自己是其他人?莫非你们之后没有见过面?我说,出了这种事,大家都不愿意提,大学又都在不同的城市读,除了梁牧打过两次电话,其他没有怎么联系过。我心里自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另外四人在旅店过夜,之后又一起报警,如果有假冒,那只能是……集体作案。

过了半刻钟,李央走回工棚。她按同事读的卷宗复述了一下另外四个人的相貌和特征。我松了口气,梁陈就不说了,另外两个能对得上记忆,而且都和死者体征有所差异。我很庆幸,这条线索就这样断掉,否则事情就复杂了。田队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死者为什么单单标记了你的卡,那个标记是什么意思?

SAN是跑团里理智值的意思。所以死者临终时用身边石头做这个标记的意义,在懂跑团的人眼里看来是很清楚的:王弥理智已经降到零,精神失常。脑子里那团阴翳不祥的乌云早已黑沉得铺天盖地,暗雷隆隆作响。如果是真的,那这就是我第一次跟有重大隐性精神疾病患者的光律契合。我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听了我的解释,李央和田队对视一眼。这个没有必要瞒他们,迟早能查出。田队问,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们这个游戏吗?我说,游戏是梁牧设计的,人也是他邀请的。

说到这里,我心中一亮。多亏田队提醒,怎么会忽略了这点。这件事需要找梁牧确认一下。我问李央,有没有办法查到梁牧的电话号码。李央怔了一下,说,你不讲我还忘了。她从随身背包里掏出手机递给我,说这是你扔在南昌火车站的,我就不问为什么了,反正你也会顺口胡扯。另外,中午的时候你有两个名字叫「谁最好看」打来的电话,我猜应该是你女朋友。李央嘴角一挑,继续说,我在工作就没有帮你接,总之你等会儿还是报个平安吧。我接过手机,的确有女友的未接来电。我在通讯录里找到梁牧在北京的号码,拨了过去。

梁牧当年的真人模组建立在那个城主网友的原创模组之上,两人有过密切的讨论,所以那个城主很有可能知道这个团。梁牧对我这个唐突的电话颇为惊讶。他在电话里落实了我的猜想。城主网名叫黑羊。梁牧确有邀请过他一起参加,说这样的话可以设计互不知情的彩蛋环节,从而两人可以在部分环节以团员身份参与游戏,增加参与感。黑羊说到时候工作忙不一定能来,但人住在长沙也不远,要来的话会提前联系。

梁牧说,你之后的状况估计不记得这个。你和……你们大巴按计划是先到凤凰,于是我上飞机前有互发你和他的号码,方便及时联系。我问梁牧,在那以后有没有和黑羊联系过。他想了想,说,还真没有,没有联系过我,那应该就是没空。当年那个事之后,我当然也没那个心情去讨论模组的事。被你这么一说,后来他QQ也好像没怎么上过线。怎么,莫非你觉得他和当年那个事有关系?

我说,警察很快会找你要他的联系方式的,我给你留点悬念。梁牧在电话那头应该是笑了笑。我正要挂时,他说,又是都要毕业的时候了。我工作找好了,以后就北漂,你什么时候来这边都可以找我。我说好。他停了两秒,还是问了出来:你和星星最近怎么样。我说,我们都挺好的,她打算留在上海。没有任何停顿,梁牧说,那就好。

打完电话,我把梁牧告知的信息传达给了李央和田队。这样一来,死者的身份和出现的动机有了很自然的解释。这位叫黑羊的网友当时应该联系了我,然后与我和于依婷会合。黑羊有给梁牧写彩蛋剧情,所以他也带了梁牧事先车好的人物卡。可白绕了这么一大圈乌龙,当年后面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又死在山洞里,却仍是未知。

我整理了下已知线索:第一,我和于依婷在凤凰时和黑羊应该有碰面;第二,我、于依婷、黑羊来到卷洞山,或与跑团相关;第三,黑羊失足或被谋杀,死在了这里,于依婷消失,而我活着独自离开;第四,黑羊认为我当时精神失常。从李央他们的视角来看,案情会相当明晰,也就是:我当年精神病发作杀死了其他两人,而于依婷现在也应埋在那个洞的某处。

但从我的角度出发,大量谜团仍然未解。倘若当年的卷洞山是一个事实上的十里无人区,仅有我、于依婷、黑羊三人在场,就算我是个间歇性疯癫杀人犯,于依婷死去,光律解缠后仍然不得不契合在周围所及十里范围中的我或者黑羊。我既然活到了昨天,自然是没有被契合过。还有一种极小的可能性:如果于依婷契合了我,然后因精神病适时发作而昏迷失去意识,也会导致她的光律再次解缠且留我存活。但是我身上也没有她一丁点儿光痕。刚才我问过李央,尸体离洞口大概有一百米的样子。虽然进不去隧道,但这个直线距离下我能轻松感应到尸体上残留的契合光痕:黑羊也没有被契合过。除非于依婷在这一世找到了隐匿契合光痕或解缠后不再契合的办法。那样的话,整件事就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但我真的有自信宣称自己所知的规律足够解释这一切吗?

我说,现在唯一没断的线索就是那个洞,更确切地讲是黑羊在洞里的行迹,我们应该深入调查。李央说,没有攀岩绳、上升下降器、足够的食物、水和头灯电池,探洞行动非常危险,更别说之前的爆破已经破坏了岩溶洞的稳定结构。田队说,我们县有一支专业的探洞探险队伍,从国外学了不少技术,有时局里会请他们协助一些工作。我们可以明天带上他们的志愿者来继续搜查,今天先把尸体和现场取样各项证据运回去。

我想了想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但明天我恐怕就没有资格再来这里了。其实我略为诧异,因为和于依婷的失踪不同,黑羊的死是板上钉钉的,而且尸体上发现的证据对我相当不利,按理警方应该马上管控、申请批捕。刚进门时审问气氛还很浓重,但现在李央却没有更加怀疑和戒备,田队也和和气气的。按正常程序,我今后只能在看守所等待他们的调查结果。我不打算被动干等,所以需要开始思考下一步去哪儿。

李央和田队离开了工棚,其他刑警还在继续整理现场、保存证据,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结束。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看着未接来电通知。中年和少年的两个梁牧说过的话同时萦绕在耳边。那张跑团人物卡的拍立得相片就放在旁边板凳上,我端详良久。王弥、梁牧、陈星玫的脸带着不可测的重量缓慢地向我身后漂去。如果没有契合,原来的我现在应该正和女友在江西某地的山路车祸现场作为一对大难不死的幸存者共度难关,之后自然而然喜结连理。两人的人生记忆高光都重叠于这同一时空坐标,「缘分」这个词就是为了形容此情此景而造。但我的契入一如既往地在这条光路的世界里拆散了这种可能性,他们应有的高光被我篡夺消费为灯塔和驿站,一个将会死去,另一个则活在伴侣莫名死亡的谜团之中。

可能是因为连续两天疲累无眠,即使毫无意义,我还是想最后帮不论是二十二岁的新闻系学生还是二十四岁的跑团角色王弥、不论是四十多岁已经拥有一个出色的侦探女儿的中年还是二十二岁意气风发的北漂少年梁牧各自一个忙:回拨女友的来电,且代梁牧问好。响了七下,未接。又试一次,同样没有回音。行吧,我反倒落得轻松。

就在此时,我遥遥望见隧道前方公路有一辆白色的夏利正掉头离开,司机的侧脸一晃而过。

我立马追了出去,但车已经绝尘而去。李央神出鬼没,不知何时已经跟在我身后。她问,那车怎么了。我说,开车的是程思燕。我不是认脸,只是记得程思燕的光律。李央问,那副驾那个呢?我说,不,车上只有他一个人。李央以几乎不可见的幅度摇头,流出对我笃定语气的怀疑。

事情一件接一件,愈发诡谲。他并非是一路跟踪我才找到这个地方的。即便我没察觉,李央这个刑警也不可能有这种疏忽。程思燕知道我前天在南昌并前来试探,他认识于依婷,也出于某种原因知道卷洞山。他和这件事到底能有什么联系?我脑子里杂乱无章,精力消耗到了极限,无法处理这些继踵而来的奇异线索。我对疑问连连的李央只是木然摇头,走回工棚后二话不说倒向一张钢丝床。

第八幕 群山

我站在一间钢筋铁骨密不透风的金库里,端详着墙上的画。

画中左半青蓝海浪,右半绯红火焰,中间是一条狭窄砂石小路,一只羽梢泛紫的喜鹊踟蹰在路中央。我说,好画,没想到你收藏的竟然都是现代画。我回头对老头子笑了笑。他的头发出人意料地浓密,而且被精心修理过,灰黑相间,沧桑感恰到好处。他被结结实实地绑在金库角落里装饰用的一根汉白玉石柱上,银框眼镜背后是两团压抑的怒火,嘴里咬着团黑布。身上的西装曾经十分合体,可惜在伞绳紧勒之下已然变形。他早就放弃了挣扎,不动声色地盯着我。

我欣赏完他的藏品,走回去把对方嘴里的黑布扯了出来,退开两步,原地盘腿坐下。我挥了挥手上的枪,用半戏谑的语气说: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就放你一条生路。他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说,薛先生,回想一下,你这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转折点是什么?

当然我早就调查清楚了,应该是三十七年前,薛黎平当时还只是伯明翰大学一名文博专业的留学研究生,一次无心的田野考察却让他赫然成为「遂宁青铜文化」的发现人。我这个问题只不过是最后的口头确认——这个好习惯让我避免了不少弯路。

他露出看疯子的表情。我说,咱们有的是时间。你的金库自己清楚,里面反锁,外面人打不开的。薛黎平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所以你没打算活着出去。那也不会放我出去了。我失了言,心里一凉。在看画的这段时间里,安保也确实快到门外了。

薛黎平忽然挺直了背,做了个深呼吸,整个人竟放松下来,软软地靠在柱子上,甚至还挂上个勉强的微笑:要不你给我讲讲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就回答你的问题。我说,这还讨价还价上了?他摇摇头说,别装了,我知道我们都会死,你要是让我当个明白鬼,我就告诉你你在找的那个人在哪儿。

我措不及防,这个坐姿又不是很稳,混身不自觉抖了一下。薛黎平一直仔细观察我,眼里带着一道惊叹。他慢慢地说,没想到啊,那个小姑娘真的不是在胡说八道。我脑子里全是问号,只是保持不动声色。薛黎平似乎已经忘记了现在的处境,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瞪着眼睛好奇追问:所以你真的可以用人命编成梯子,穿越到过去?

听到这个异常熟悉和滑稽的比喻,我才明白过来,他说的小姑娘应该就是梁美云了。看来这条光路是首次遇见美云那条的一个未来。我心里五味杂陈。「美云一号」在我离开之后果然还是在继续调查着关于我的「灵异事件」,并影响了该时间点后所有的光路分歧。她估计也查出了薛黎平是于依婷初中同学的大哥,而且和她有过短暂接触,会是我可能的目标。一般没有人会信美云关于穿越的胡言乱语,只不过我此时此刻的讯问让薛黎平回忆起了「那个小姑娘」不知多少年前的告诫,成功地把我对号入座。

真是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和一个普通人的涟漪穿越光路相遇。我的心毫无头绪地乱跳,仿佛窥见了于依婷的剪影。但同时也极为头疼:如果梁美云真的有一天按我不慎吐真留下的线索把光律理论猜了个底朝天,又像这个样子满世界去宣传,这将对我未来的行动形成极大的阻碍。虽说跳进和她相邻世界或其分支的概率非常渺茫,但若是又遇上像今天这样的「万一」,后果难以设想。

薛黎平陷入悠远的回忆之中。他说,小姑娘说过,我的记忆会成为你的路标。他继续说,你要放弃现在这条命,才能用我的命,对不对?他眼睛望向上方的虚空,又低声说,不对不对,那这条命,也本来不是你的……当他的眼神重新与我对上时,里面夯实了满满当当的恐惧和厌恶。他问,你这样……多少次了?不等我回答,他又问,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我盯着薛黎平,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根矍铄的光律,演奏出的音乐辐射至古往今来,却只有我能听见。

我很想说,我其实没得选。我也很想说,人命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每个人其实都有千万条命,如雨林的根系一样麻密延绵,每一条有不同的未来,我只不过从中剪掉了一些。我甚至想继续说,等找到于依婷,有了一个同类,说不定我们能让一切都变回原样,一个人一生只能见证一个未来的世界,真正的未来。我忽然记起不知哪一刻曾丧失了理智,对着美云恫吓咆哮:你懂什么,再也没有真正的未来了!我看见美云从在薛黎平背后的石柱里探出一个头,带着我不想去懂的表情。她说,但你也不确定不是吗。不确定的,就是将来。

我知道金库没有监控和录音。但我还是一言未发,直接给自己嘴里来了一枪。光律解缠之时,我自觉十分渺小。


我被外面的骚动惊醒,从钢丝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走到工棚门口。工棚正对西面的千里群山,连绵黢黑剪影之上,夕阳正沉入紫红色云床。刑侦队的几名干警围在警车旁,田队把嘴里的烟扯出往地上一贯,远远看去也掷地有声。其中一个年轻刑警情绪激动,说话已经破音,旁边另一人拍拍他的肩安抚着,剩下的人要么盯着地面,要么望向田队。李央的人影从隧道中钻出,慢慢靠近。她的身形颀长高挑,步伐平滑,安静无声,和警车旁的喧哗相比,像是舞台上的两出剧目正在融为一体。田队跟李央说了些什么,即便是远距离逆光,也能察觉到她的表情立变。

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很快,刑警们有条不紊地上了车,沿盘山公路远去,留下李央一个影子在原地。很奇怪,看现场凌乱的样子调查工作应该还没有收尾。我向李央走去。她背对着我站在山路临崖的边缘,面向群山余晖,金色轮廓镶在远山黑影之中。我又想起梦中那幅画,山尖上的是火云,悬崖之下是寒水,中间则是未来仍不可期的世间万物。

李央把手机放在耳边,在说话。离她只有不到十米时,我觉得不对劲:她没有发现背后有人悄然靠近。我已经可以听见她通话的声音。她说,肉圆子汤啊,还有丝瓜。这么安逸,那果果要乖乖地把饭吃干净,不准剩,吃完饭才能去康康家耍。要听话,你让到点康康,他是弟弟。还有,巧克力不要多吃,别个孃孃给你好多你就要吃好多啊,好像家里头没给你买一样的,康康都要笑你。孃孃要给你吃,你就留一些给妈妈,好不好。好好,等我回来就有了。果果你先把电话给姑父一下。

李央说完这句,回头发现我站在后面不远处。我有点窘迫,说,你先打,我等会儿再来。

我坐在隧道口的一叠沙袋上,看着天边的光冷下去。过了一会儿,李央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做梦般的表情。

她坐到我的旁边,盯着地面看了半晌,才说,凤凰县公安局两个小时前被炸了。我问,土制炸弹?报复社会?李央摇头说,整栋楼炸塌了,里面……现在还埋着很多人。我说,等等,你是说有人把整个公安局大楼炸塌了?李央微微地点头,说,据说爆炸波及范围很广,除了出勤的人,楼里大部分人死的死,伤的伤,要么还埋着等救援。乱成一团,正在统计伤亡。刚刚有人想起刑侦大队早上突发接了这个警,田队才接到电话。刑侦队里有干警的家属也在伤亡里。李央的声音越说越轻。

我这才理解了她之前那梦游的神情和打回家的电话。公安局大楼不可能有工程质量问题,能够把整栋大楼炸塌,这炸药当量和手法,必然极为专业,不会是一般的报复行为。直接炸公安局,这是恐怖分子的猖狂挑衅。考虑到一个县级公安局的人员规模,这甚至可能是建国以来最大的爆炸案。和这件前所未见的大恶性事件比起来,无论是隧道里的无名尸,还是失踪的女学生,一刹那都显得鸿毛般无足轻重。我看了眼李央,她把头埋进双手里,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第一次显露出来。她从昨天遇见我开始,就一直身处高度紧张的工作和戒备状态中,案件情况突发连篇,没有任何休息的机会。这场灾难所造成的强烈不真实感,反而让她暂时从现实里解脱开来。

沉默持续了很久。我一度以为李央就这么睡着了。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眼圈有些红。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个案子,她应该在救援现场。李央的声音恢复到了平常的调子,只是少了些棱角。她说,小田过一个小时来接我们。法医实验室和太平间应该都炸没了,尸体和其他证物需要运到麻阳县暂存,重庆局里会派人过来协助。她站了起来,又说,我先去隧道把东西搬过来,你看看周围还有什么可能会想起来的。

我说,要不你去睡会儿,等田警官来了一起整理剩下的比较快。说完我就觉得自己有病:犯罪嫌疑人建议办案刑警去睡觉,是个什么意思。李央瞥了我一眼,笑了。看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她说,我得醒着,你要再犯病怎么办。这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嘲讽之外的笑脸。她又说,虽然你扯谎驾云鬼话连篇,但看得出来,确实是诚心协助调查。李央戴上头灯走向隧道,中途又停了下来回过头,眼神有些复杂。她说,你最好真的就是个疯子。说完转身没入黑暗。

夕阳已被幽蓝的天穹压下了山脊线,留着一线余橙,空气也寒冽起来。

现在这个情况,之后的探洞行动恐怕也会推迟。但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什么都没有,惟不缺时间。光是黑羊这条线索就已经是很好的收获,又多了一条通往当年卷洞山的路。

这时,手机震动起来。又是女友打来的。我看了眼隧道,李央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黑暗中。我接通了电话放到耳边对面却传来程思燕的声音:杀人犯,不想让你女人死,就自己一个人来山尖。

我说,我没有杀于依婷。程思燕说,你不会是想让我相信,你杀了那个男的,然后放于依婷走了?我说,我没有杀这里的任何人。程思燕冷笑一声说,你骗谁?那要怎么解释那张标了你名字的卡?我相当好奇,他是怎么知道人物卡的,莫非下午那些刑警里面有他的内线。我问,你说的是什么卡?他的声音开始有些烦躁,还装,要不要脸?连尸体都找到了,尸体上藏了几张卡片,有你名字那张单独被标记出来,这已经铁证如山。我思考了一下,问他,你在监听我们?对面沉默。

这就对了。「人物卡」只不过是跑团玩家的叫法,实际在死者身上的是用笔记本纸张写下的人物信息。所以程思燕没有见过实物,只是听见我们在工棚里的对话,才会认为尸体上发现的是「卡片」。得到的信息不止如此,更有意思地是,程思燕明显不清楚实际情况,他的愤怒是建立在这些刚刚发现的证据上的。所以他能发现卷洞山,也应该是靠窃听或者信号跟踪。如果两者是同一个设备,那最有可能的就只能是李央或者我的手机了。刑警的手机被装后门可能性相对较小,而程思燕和我喝酒时大有机会安插窃听器。我苦笑,本来扔掉手机就是我在更晚的年代避免被定位形成的习惯,没想到李央一路把这本来就不带精确定位的翻盖机给我带了回来,歪打正着地配合了程思燕的计划,让他一路跟到了卷洞山。

我说,我也解释不了,但确实不是我,至少我不记得。程思燕终于恼怒起来,提高了嗓音:你给我滚到山上来,我这里看得一清二楚,要是那个警察跟过来,我马上撕票。我抬头张望一圈,发现山顶直线距离并不远,的确可以观察到工地。

程思燕想避开李央和我对峙,不过我对他的兴趣已经消减,毕竟他并不清楚卷洞山的情况。而且他是听到了人物卡的线索才发作,不可能未雨绸缪在跟踪前就事先绑架。能用女友的号码来电估计也是对手机做了手脚的缘故。可正在此时,就像是为了证伪我的判断,电话对面突然传出了一阵女声,是嘴被捂住后挣扎的喊声。他说,听到了吗?给你二十分钟。说完程思燕挂断了电话。

我有些猜不透程思燕的想法。和他喝过酒,举止相当直率,并非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不清楚他和于依婷关系有多么亲近,但现在的举动至少说明他对于依婷一直有感情。失踪案发生后,既然李央当年都因找不到我的犯罪证据而耿耿于怀至今,程思燕或更应如此。但仍然有个未解之谜,他怎么知道当时我在南昌,而且会转念去湘西,于是特意来试探和窃听?除非他这四年一直在跟踪我,否则不会这么精准。

女友之前「失踪」时,我怀疑过他,没想到竟一念成谶。不管那女声是电子模拟得如此之像,还是他真的憨直地先绑了女友再一路跟踪过来,他约我上山自然是来者不善。但我打算去和他见面。公安局已经是泥菩萨过江,短时间内不会跟进卷洞山这个小案子。独自探洞对我来讲太危险,毕竟附近山区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出了意外就不好了。不如试试看能否通过程思燕发掘出更多线索。最幸运的情形下,他的高光正是和于依婷相识时,那么我就有了一辆方便快捷的直达快车。去一趟山顶看看也正合我意,那是记忆中浑身是血的于依婷所在的地方。最后,也算是为王弥和梁牧尽一点力吧。

卷洞山上多是低矮灌木,看上去不高,爬着也不累,只是上山的路出乎意料地绵长。四周望去,除了工地的两盏碘钨灯,没有其他人造光源。我只能借着头灯照亮的前方一小块地,和在天边余蓝下隐约能见的山顶来判断方位走向。没有明显的参照物和外界刺激,重复地沿着几乎看不出痕迹的小径迈出脚步,走一步算一步。夜间登山者只能以繁乱的思绪和神游填补黑暗。

走到半山腰时,我右前方黑暗远处的山后映出一瞬短暂的光圈。过了几秒钟,传来一阵雷鸣,仿佛是什么东西爆炸了。那是回凤凰的方向。我脑海里已然黑洞般的云团里劈出一道不祥的闪电,穿过全身。我回头望去,工地的灯光依然亮着。我开始清醒地意识到,没有原来想的这么简单。有些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我全身交错无数股细细簌簌的溪流,在意识的轮廓沿岸冲刷出点点星光。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紧张的感觉了。后路已断,我只能继续向前。

第九幕 卷洞 上

走到山顶时,我已经出了一身冰冷的汗。山顶视野凌阔,周边峰峦黑影之上已缀有几颗疏星。往下俯视,隧道旁的工地只有手背大小,碘钨灯照亮着,一览无遗。我想起隧道上的题字「卷洞云海」,八成就是清晨站在这里才能见证的绝景。也不知道是继承昔日文人的赞词,还是当年修建公路隧道的工程队员触景生情,才留下这几个字。此时此刻,漫山仅有浸透了夜墨的乌云。

一条黑影立在山顶中央平地之上。在几百米之前我就看见他的光律了,否则在这黯淡的天光下也很难寻找到对方。程思燕没有携带光源,像一根桩,瘦削地插在暗夜之中。离他十来步时,我停下,谨慎地打量四周。确实没有其他人。那么电话里的女声应该是伪造的。程思燕的脸在我的头灯照射下下紧绷着,有棱有角。又是在烧烤酒馆时那种似曾相识的表情,木然之下有些东西在旋转磨利。

他眉头略微一紧,说,老同学,有点基本的尊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关掉了头灯。在头灯熄灭的那一刹那,我记起来了,那种表情我见过。

小学时有一栋和主教学楼相连的侧楼。侧楼里有两个「特教班」,是为智力上有病理缺陷的儿童所设。一般来讲,我们「正常学生」看到他们的机会不多,因为课程时间和内容都不相同,应是学校故意为之。特教班的同学,很容易从面貌和步态上识别出来。他们的周围一般会有老师照看,偶尔也有单独游晃的。大多数学生其实没有什么兴趣和「弱智班」打交道,但总有些小孩儿好奇且残忍。某个下午,学校组织去苗圃种树。几个顽皮学生被罚留下做大扫除。程思燕和我负责打水倒水,中间一次经过操场,见到有几个学生正围着一个在地上摸爬滚打的特教生。那个眼睛小而弯、嘴巴有些歪的胖男生浑身是尘土,脸上在傻笑和想哭的表情之间切换着,试图理解周围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在和他玩耍。程思燕忽然在我前面停住了,我差点撞上他。当时他的侧脸就是现在这种神情。

过了会儿,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仅有远处工地余光的黑暗环境。在这过程中,我一直调动感官,尽全力做好了躲闪来自各个方向袭击的准备。黑暗之中,程思燕的光律在原地矫健地跳动,和普通人没有异样。我略微为这自发的警觉感到诧异。或许是我对程思燕的坚定执着有所敬意。按喝酒时的观察,程思燕并没有荒废以前的格斗底子。若是程思燕带着执行私刑的念头要动手,我的胜算较低。以前也有过几次类似的情况,我常是懒于反抗,偶尔会套问对方记忆高光,为契合做好心理准备。但这次略微有些不一样。

我是那个打破沉默的人。我问,你想要什么?程思燕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是不是就在这里,对于依婷动了手。

我早已确认,他所站的地方,就是记忆中于依婷尸体所在的地方。程思燕说「动了手」而不是「动的手」,说明他还是有些疑虑。我奉还以另一个提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里?程思燕闷重地哼了一声,所以,你是承认了。果然是要带到现场来才会说实话。

听完他的这句话,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极为愚蠢地忽略了一件事,那道不详的闪电破脊而出,寒气趁虚钻进身体的裂缝。这是一个我早该看出来的破绽。程思燕显然知道很多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但他每次都是在搜寻新的证据来确认这些信息的真实性。包括在南昌来试探我对于依婷的看法,监听是否有人真的死在我的手里,以及案发现场的具体位置。有人给他透露了这些信息,但他不相信,想要亲身证实。我大脑不自觉地飞转起来。所以,背后有一个人,对卷洞山发生过的事相当清楚。他利用程思燕,或许是为了除掉我。他和当年的凶手,可能就是同一个人。等等,这意味着,对方引我来这里……

就像是为了应证我的猜想,程思燕背后分出一个影子。有个人一直站在程思燕的背后。我猛地退了一大步,全身僵硬得如一块冷铁。那个人没有光律!

这不可能。这个年代是没有人形机器人的。黑影走到山崖边,被山下的微光照亮。那是女友的脸。她扬起手臂,指向下方发光的工地,又转头看向我。

我条件反射式地望向工地。工地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但仔细一点就可以看到蚂蚁大小的李央。她在隧道前灯光边缘的沙袋上静静坐着,似乎在等待我回去。像是被催眠一般,我的视线又转回女友的身影,这时,她的手指在空中轻轻虚点一下,像是在指挥山影之中无声的乐团。与此同时,她身上闪烁出一个红点。

过了一秒钟,一股强光从我眼角瞬间暴胀开来,雷鸣般的爆音和震波从山下袭来,眼睛像是扎入无数钢针,而脑浆乃至整根脊椎都在颤抖共鸣。工地炸开了。

有那么好一会儿,我分不清自己是瞎了,还是山上山下已无一丝灯光。

前方有一段短短的红光出现,接着是第二条,重新照亮了我们所在的平地。女友的手掰开第三根荧光棒,扔到正中间。程思燕从地上爬起来,死死盯着她,暴怒在脸上溅射开来。他吼道,陈星玫,日你妈有病啊?下面还有个警察!我的听力仍未恢复,程思燕的语调如同石头扔进棉花般无力。但我的注意力没有从女友的身影上移开一丝一毫。因为她漆黑的身体里,无中生有地燃起了光律。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猩红色光律。浓稠的光带如开闸泄洪般扩散到身体的每一处,如一条巨蟒蜷曲在女友的身体里,光的律动在密密麻麻拥挤之下限于局部,不再是一般人的音弦式跳动,更像粗大血管的紧缩舒张。在无数年的光路穿梭中,我见过最接近此般光律形态的生物,不是人类。

然而,仔细观察这团猩红乱麻后,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的律动带时间螺旋。它是同类。它也曾自「终点」返回。它契合了女友。

这不是于依婷,她的淡黄光律化成灰我都认得。它是谁?我认识它吗?它怎么可能隐藏光律?它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它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急切尝试读取备忘录里最古老的记录,但心里全乱套了。这一切,彻底超出了我的预计,而在已知世界间无限因循的我,早已失去应对这些全新状况的能力,脑子如停止搅拌后的凝固水泥。

它似笑非笑,身形微微晃动,如浮空飘曳。红色的荧光映在它的脸上,眼神毫无保留。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蓄水几亿年的古井,苍老、空寂、繁复、混沌、伟大。毫无温度而异彩缤纷的火是井里的魂。它掏出一把明亮的小刀,徐徐向我逼近。每一步如陨铁坠地,溅起淤积已久的痛快,一环环浮空散漫。它嘴角弯起,如千蛇缠绕在宇宙的梁上,手中刀锋飞速螺旋,带起心跳雕刻的台风。

程思燕无法感知我所见的一切,但他看得见女友的手上有刀。他向前跨进,想拦住它。几乎是同一瞬间,它反手一挥,风过叶落,程思燕颈上射出一道血泉。他退后一步,下颚触电似地收起,双手紧紧护住脖子,但已经晚了。程思燕眼睛睁得浑圆,血从指间涌出,下一刻,他意识到了不可避免的结局。程思燕一下子跪坐在地上,头缓缓转向我,脸上没有恐惧和绝望,只有不甘和悔意。它根本没有看程思燕一眼,逼近我的速度不变,然而猩红光律开始强烈震悸,在体内划出缭乱轨迹。

它在表达。光律吐出的音节破絮般毫无重量,然而震耳欲聋。它说,杀你。杀永恒。

千思万绪一瞬间飞掠而过,一切碎片都联立起来。它会隐藏自己的光律和契合光痕,而我和于依婷不能。它像一个猎手,尾随我们后面很久了,而我们毫无察觉。它也知道我和女友的记忆高光乃是同一时空。它契合女友,紧随我的契合追溯到此条光路。它利用程思燕来麻痹我的警觉,遮掩自己的存在。它利用报警和监听来精确定位我,以纠正契合的时空误差和拆解我的反追踪习惯。它炸塌公安局从而引走刑警队。它爆破公路、炸死李央、割喉程思燕,制造了无人区。它曾契合过我并追溯到四年前。它杀死了黑羊和于依婷。它隐藏痕迹却留下卷洞山的片段记忆,作为诱饵。它知道我会一路追随于依婷并将最后飞蛾扑火,再次落入卷洞山这个陷阱。于依婷已经死了,消散无踪,再也遇不上。而我即将步她后尘。

我无法动弹,胃里翻江倒海,脑中电闪雷鸣,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软弱无力。程思燕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的光律在我眼前瞬间瘫软、褪色、消融、直至无影。卷洞山方圆十里的最后一个人如此死去。

我想象过成千上万种与同类相遇的情形。安宁。使命。全都错了。我并不记得自己活了有多久。记忆是有限的,时间则无限。记忆无意义,因为无法再次踏进同一条光路,另一个世界的一切总会似是而非。一路走来,我能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少。我曾想过,是否丧失全部记忆的那天,就是真正永恒的开始。但我无意或有意地忽略了一件事: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可以慢慢发疯。

灵魂和心智不再合作。心智说,它和你一样,也要遵循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你有机会打赢这场架。灵魂一动不动。心智说,于依婷死了,但还可能有其他同类帮助你回到「终点」。灵魂死寂无声。心智说,现在放弃的话,之前的所有努力,之后的所有可能,都不复存在。灵魂不置可否。心智说,那你和它也没什么不同。

它已经离我仅有两步之遥,脚步却缓了下来。正是这个看似微小的动作,不可理喻地把我从崩溃中拽了回来。它若是大步流星走到我面前,那把小刀便能毫无阻拦地插进我的颈动脉。但它慢了下来,有所提防。精神彻底溃败之时,身体却自动开始应战。

我右腿后撤了半步,重心放低,右手藏在身体后面,左手抬至胸前,下颚紧贴锁骨,眼睛不再直视对手那摄人的眼神,而是把视线放在胸口。它停下脚步。毕竟,它现在也同样身处自己所布的无人区死亡对局之中。对抗里所夹携的风险,或许也是它享受的一部分,即便不看面容,我也能感受到对面辐射的灼人狂热。我清醒过来。

女友练过击剑,在速度和精确方面占上风。而我平日没有固定的锻炼爱好,体能上除了性别没有其它优势。刚才割程思燕颈动脉的那一挥实在是干净利落,毫无冗余动作。大量的契合经验会增加对不同生理状况身体的敏感和把握度,加上有近乎无限的时间来练习,我们可以在契合充分后感知和发挥出各种体型的极限。单从那个完美一闪的小刀弧线就能看出,它已经活了太久。我马上意识到,它最优的策略是根本不给我时间仔细思考对策,和对付程思燕一样,速击制胜。

我同时做了几个动作。右手以力所能及的最快速度拍向颅侧的头灯开关,身体大幅下沉蓄势,同时仰首保持头灯直射方位是对方的眼睛,左手向下抓去。卷洞山顶植被稀疏,遍地砂石。按对方的速度和技巧,大概率会左手遮挡灯光,全身平行跃进,同时右刀前刺。此时我左手插入砂土,身体向后倒去避开利刃,而它的持刀右手会暂时挡住自己对我左手的视野,所以拨起的砂石在它变势时击中面部的关键时段很长。若对方偏头避光,也会暂时失去视野,同样让我获得砂石击面的短暂优势,赢得宝贵时间来分析实力并调整下一步进攻。

但我的手还没按到开关,那一刹那,它的刀就从我的左侧头部横扎过来。太快了。我身体加速下沉,并开始后撤以躲避续招。刀刃从头皮上用力划过,切开了我开灯的右手。下一瞬间,它低身突进,竟比我的身位更矮一截,并反手斜上扎向我的右腹。正反手换刀的时间接近于零。我除非向后拉高重心跃退,否则不可能完全躲开,但后跃无地面受力点的那段时间,在对方此般疾速下基本就是坐以待毙。我身体往左急速扭转,同时右手肘擦着右腹护出,勉强架开了刀锋,但刀尖还是在上腹拉开一条很深的血缝。出乎意料的是,这击落空后,它竟停下了。

我趁机稳住身体,打开头灯,重新摆正架势。右手似乎少了两根手指,而身体扭转时突破肌肉极限导致脊椎中部错位,幸好腹部割伤未深及内脏。它迎面直视着灯光,丝毫没有退意,然后咧开一个干枯的笑。我心底凉透了。它之前给程思燕那一刀是制造速度上的假象,刚才这两下就已然快了一倍。这副笑,让我彻底明白,虚实试探就此结束。它还能更快。

我调集全身力量准备鱼死网破,但为时已晚。它在头灯视野里消失了。我毫无时间反应,下颚就受到一发重击,眼前一黑,随即腹部一凉。刀柄开始猛地转动,我被钻心的疼痛击穿,瘫软倒下,意识渐渐失焦。

第十幕 卷洞 下

意识重新聚拢。又回到了那熟悉的纯粹而无尽的黑海之中。

但这一次,我感知不到周围有任何其它光律。我已然陷入这块时空死角,没有任何其他光律可借力,和悬浮在太空失去动力的宇航员一样,进入漫长的死亡等待。慌乱冲溃了理智的防线。我近乎疯狂地将自己延展开来,拼命触寻那些熟悉的光。说不定有漏网之鱼?有些光律鲜明如探照灯,有着大地心跳似的强音,这是最容易捕捉和契合的。有些朦胧如极光,蜿蜒盘旋连绵不绝,极难契合充分,却是最为便利的幽径。但这一次,什么都没有。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虚弱、流散、稀释。我要消失了。和缠据过的那千万生命一样化为尘土,随风飘逝,不留一丝一毫。和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不同,也没有恐惧,只是有些……

这时,上方有一束光投了下来。我抬头去看,却被剧烈疼痛硬生生扯了回来。一根绳子垂下,接着是一个人,头顶一盏明晃晃的灯投出轮廓。借着灯光,我大致看清了周围。这里并非那无尽的黑,而是一个巨大的土石洞穴。

那人靠近我,在旁边蹲下,一只手套小心翼翼地撩开我的外衣。我低头看去,有一把小刀插在左上腹,血缓缓从触目惊心的伤口渗出,已经浸湿了大半截裤子。我下意识想坐得更直一些,然而下半身却不听使唤。撕裂般的痛一阵阵的,似乎并不在我的体内任何具体部位,而是如地火在近处灼烤。那人用手扶起我的脸,翻开左眼皮,然后是右边。

我终于认出来了,是李央。她脸色通红,喘着气,汗珠挂在发梢,牙齿紧咬。她好像在说着些什么,但我听不见。她尝试着移动我的身躯,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剧烈咳嗽,被喉里的血呛到,差点窒息。她停下来,就这样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转身拉住那根绳子,似乎要爬上去。

在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我想拽住她的手腕,但手举不起来。我听不见,所以不知道自己发出的声音对方能否听清,但还是竭尽全力从齿间试着蹦两个音节,别走。

李央停下了。她重新蹲了下来,握住我的手,嘴里嗡嗡地说着话。我的理智渐渐回到身躯中。我还没死。还没有解缠。还没有消失。动不了。不能让她走。我拼命用无力的手攥紧她,同时借她的头灯光照向四周打量。我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它从上面那个李央进来的洞口推了下来。现在我背靠块大石头,左腿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压在身体下面,没有任何知觉。腿边有一个摔坏的注射器。

毒药?不对,它可以和对程思燕一样,直接把我割喉。为什么要推进这个地洞?或许……它不想让我马上死去。胸口的小刀没有拔出来,可能是出于同样的考虑。我现在动弹不得,很可能摔断了脊椎。如此严重的伤势组合,按之前的经验,会很快进入休克,然而我的头脑在渐渐苏醒,没有失去意识。我明白了。就是注射器里面的东西让我保持着清醒。

那它的目的,显然是暂时不让我的光律解缠。这样的话,连瘫痪也应该是它设计的一部分,让我不能提前自绝。李央可以毫发无伤地进洞,说明它已经离去。结合所有这些信息,只能做一个结论:它在避开我的光律。

我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光律可能会契合另一个同类。据我所知,从「终点」折返的我们获得时间螺旋的动量,从而能纠缠常人的无自旋光律,产生契合。那么两条自旋的光律纠缠会如何?直觉上应该会相斥而不可契合,但这样它就不会躲开。会是更强音主宰另一条?可有着那般猩红密律的它就没有必要下这番功夫。

无论如何,这证明,对方在计划消灭我和于依婷的同时,需要避免直面我们解缠后的光律。这一点,里面或许有些我还不知晓的原理,但非常重要。我集中精力把这些信息存入备忘录,确保这段重要的记忆不会在契合和时间的磨砺下损耗。

李央说,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像是隔着一层水膜传来的声音,并不清晰,但至少我开始能听见了。

我微微点头。她的音调比平常更高更尖,还有点抖。她说,你听着,我会回来的,要先去找救援,你的肝被刺穿了,必须马上急救。我摇头。这周边没有人烟,路也被炸断了,至少三到四个小时以内不可能有外科救援。按李央的性格,不会坐以待毙,更何况她现在并不知道无人区陷阱的事。她会一路沿公路往外跑,爬过炸断的路段,直到带回救援。我不知道它设置的精准死亡导火索还会燃多久,但我不能承担李央万一跑出范围的风险。我现在没有行动能力,只能说服她留下。我连续吸了好几口气,尽量口齿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别,一个人,死,这里。

李央的眼圈霎时红了。她使劲捏住我的手,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点头。我算是暂时放下了心,但它真的离开了吗?如果还在附近,它会察觉李央的光律。

我说,爆炸,没死?李央做了几个深呼吸,镇定下来。她说,之前到处找你,发现工地里面藏了几处爆破山体用的炸药,上了雷管。雷管是无线遥控,处于待命状态。符合信号范围,方便引爆,又不会被爆炸波及的地点,就是这山顶了。我说,爆炸,你在,下面。李央摇摇头说,我知道山顶看工地很清楚,所以事先用外套和沙袋做了个人形,放在光线较差的位置。李央表情变得有些犹豫。我明白了,她以为是我要灭口、销毁证据,这个幌子本来是给我看的。

李央回过神来,问我,另外两个人是谁?我到山顶时看见一个女人从对面山坡一路飞冲下去,本来以为是摔了下去,但追过去又看到她在山下的林子里跑得……飞快。上面还有一个男的,死了,被割了颈动脉,没错的话应该就是你身上这把刀。手法和四年前那具尸体很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问,它,没看见你?李央说,那女的?应该没有,一路没回头。我大致放心了。我看着李央心焦的眼神,说,是它,杀了,于依婷。嫁祸,我。死的,程思燕。说到这里我又克制不住开始剧烈地咳嗽,不仅仅是肝,肺叶也应该刺穿了。李央靠近扶住我的背。她说,从地上血迹和脚印看,的确是她袭击了你和那个男人。不过现场那些动作痕迹……有些诡异。她是谁?我闭上眼好一会儿,又睁开,只是摇头说,它疯了。李央抿紧嘴,又问,你说她嫁祸给你,为什么?我摇头。这几句话说不清,我也不愿浪费精力解释这个。

李央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开始感知到自己的光律正逐渐疏离当前的弦位。最后她问,那个女的,和你跳河失忆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但我自然无法解释实情是它契合当时的我,并通过跳河濒死昏迷来解缠,从而留下这个诱饵给我。我说,它逼我,跳。李央忽然手一紧,声音提高了八度:你跳河的时候,她也在那儿?我想了想,也可以算是如此,于是点头。李央的眼神有些涣散,深深地埋下头。

我吃惊地发现她全身开始抽动。她的手像铁箍一样攥着我的手,我已经无法察觉疼痛,却能感受到对面身体的剧烈颤动。我之前就一直有些奇怪,李央作为一个普通刑警,为何对这个案子如此执着,对我又是那么痛恨。看来这背后是有某些原因的。我和李央这一路不过是萍水之交,她的生活和过往我一无所知,反之亦然。这种脱力感从未在一次次契合后磨损,反而愈发强韧——两束光交融的结果是只剩一束,我真正了解对方的代价是对方的死亡。

李央一直埋头哽咽。我感觉自己快要自由了。这时,李央轻轻地说,我一定会抓住她。她抬起头来,一对通红的眼睛盯着我。她说,给你报仇。她的头继续上扬,仰望洞口之上隐约可见的几点星光,无声地说了句话,我只能按唇语读出最后的一个词,是「看到」。

我被这里面某种无名之物震慑住了。一个想法跳了出来:有着这样纯粹执念的人,才是真正地活着。

于依婷的死去,使我过去无数年的努力,以及其中所有的牺牲白白耗费。而那团猩红色的癫狂,之后会不可避免地察觉我侥幸逃过此劫的光痕,继续在暗处穷追不舍,直到我和它其中一人光消律散。我看着自己的手,正死死抓住李央的手,沾满了乞怜和卑劣的血迹。过去所有耗费过的生命,都在麻木和徒劳中消散。继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即便不是被它所消灭,也或许会和它难以区别。我看着李央,一个仅仅活了三十多岁的人。要是我能选择把我的一切都赠予她,而不是相反,就好了。

我说,嘿。李央带有泪痕的脸转向我。我说,我死不了。我们,一起,抓住它。她看了我很久,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尾声

那是四年前,当时我在渝北区人民医院,桌子对面的医生笑着说,娃儿和大人一样,身体非常健康。但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就算身体素质再好,你的工作性质都不适合在怀孕期间继续出勤。现在你会感觉还可以,但再过一个月,反应就会非常大了。

走出医院门口,我打电话给张志帆说,医生不准我出外勤了。他在电话对面嘿嘿傻笑,自信满满地说,放心,你那个案子,老子三天就审得出来,你就给老子乖乖当个文秘。我说,滚垒爬,就你那三板斧,屁都问不出来一个。他说,火气莫恁哎大,动了胎气不好。我说,吔,以后不方便动手,你娃儿是不是觉得可以骑到我头上来了。张志帆说,哪里敢噢,你这肚儿头有个祖宗,要打架姑且让你三分。我说,莫贫。你下班没得,今晚上去妈那边吃饭。他说,我可能六点过才行,老唐叫我跑南坪分局一趟,你先去。我说,跑那么远,行嘛。对了,今天唐队他们审得咋个样?他说,好像没有问出来啥子。时间也到了,现在办手续先放回去。那个狗日娃儿有点意思,家头人不冷不热的,妈老汉都不来,叫他个人回去。我说,那这家子确实有点冷血。

我打了车,往张志帆父母家去。我出神地望着车窗外雾蒙蒙的山城,陌生回忆开始丝缕般渗入心里。

中途接到唐队的短信:「恭喜。于依婷这个案子你不要去湘西了,跟进一下这边学校方面的关系」。我输入「多谢领导关心」,但盯着「于依婷」三个字好一会儿,迟迟没有发出去。好像有些很重要的事还没有记起来,还没有去办。

我直接拨通了唐队的电话。他说,怎么,小李同志对组织上的决定有意见?我说,不是,我就问一下王弥是不是已经放回去了?唐队说,对,刚刚才出去,你男人去南坪刚好跟他家顺路,开车带到一起走的。我愣了一下,问,王弥家在哪儿?唐队说,王家坡那边。我说,是要过江?唐队笑道,这不是废话。你这个死女娃子少给我装一孕傻三年噢,队里缺你不得行。我被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心脏。

我挂掉电话,对司机说,师傅,去嘉陵江大桥,越快越好,公安局办案。

岸边已经聚集了里外各三圈的围观群众。在岸堤阶梯上远远就能看见王弥躺在码头边上,有个浑身湿透的人正在给他做心肺复苏。

我冲进人群,找不到张志帆,就死死抓住那个正在急救的人的领子把他一下子扚了起来,双手乃至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发抖。我问,还有个人呢?对方狠狠地瞪回来,用力甩开我的手说,疯婆娘闪开,再不救人就要死球了。说完俯身继续胸外按压。我向四周张望,徒劳地搜寻张志帆的身影。人群中有个棒棒凑到我旁边来,说,美女,你是不是认得到另外那个人?我们看到他托到这个学生娃儿从江中心一路游过来的,结果还剩不到五十米,不晓得为啥子,突然一下秤砣儿一样就沉下去了。现在这哥子又从岸边游过去才把娃儿救了回来,幸好还有滴点儿气。不过那个男的就可惜了,没有看到冒起来。

我眼前一黑,浑身瘫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眼泪不受控制,溃堤般顺流而下,黏湿了脸颊和头发。周围的人开始感慨连连,像在观赏一出水上露台村戏,议论和叹息嘈杂蔓生,盖过了江水拍岸的节律。回忆也如潮水般不可阻拦地涌来,在礁石上迸溅出金石之音。两道光铸为一律。

不知过了有多久,我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好,我们一起,抓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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